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6年3月14日星期一

周日話題﹕假如女兒沒有跳下去……

文、圖﹕陳嘉文




「他們在生的父母,往後要承受的痛苦,不是一兩天的事,是一輩子,一輩子活在自責之中。」七年前,同樣是三月天,曾是會考狀元的失聰女教師李菁跳樓自殺,只留下一紙遺書。自此,她的父親李光興,活在黑暗的悲慘世界中,從崩潰,到撕裂,到萬念俱灰,到終生自責,二千五百多天以來,每天背負巨大痛苦。「我女在遺書裏說,『對最疼愛我的父親,我只有憎恨和恐懼』。孩子真的會這樣說。就是因為我們做父母的,不理解孩子的內心世界。我們希望她好,但我們用錯了方法。」

花白了頭髮的李光興,黃昏的家沒有把燈亮起,說話低沉、緩慢。在李菁自殺後,李光興一直反覆閱讀女兒生前的網誌,開始學習電腦,用爸爸的名義繼續把網誌寫下去,當是給女兒的信;五年後,他在悲痛中梳理對女兒的悔疚與思念,寫成《假如女兒沒有跳下去》。這次訪問前不久,李光興剛替女兒搬了新家,「已經七年嘛,要搬去住金塔位了」。

李光興有三個女兒,他不諱言,畢生的愛都給了二女兒李菁。因為一窮二白,李光興與妻子誕下兩個女兒後,都把她們送回鄉下養大,只是,李菁幼年時一次發燒導致失聰。「大概是因為,對她,我們覺得虧欠了。」他溺愛李菁,呵護備至,十多歲被送進廣州訓練才學怎樣搣橙洗衣服。他嚴教李菁,怕她長大後無法自力更生,女兒在學校無法理解老師的講解,李光興在家親自再教;女兒因為聽不到而默書零分,李光興便教她背默,成為比健聽同學還名列前茅的一百分學生。一九九九年,會考放榜,李菁第一次登上報紙,她考獲兩優三良成績,是香港有史以來失聰學生的最佳成績。兩年後,她代表香港出戰國際象棋比賽,再次被傳媒追訪。

可是,本來被包裝成自強不息的故事,傳頌不過九年,在二零零八年以悲劇寫成結局,反差之大,讓李菁再次登上頭條。若傳媒總十年如一日地把自殺事件原因簡單化,那麼李菁之死的罪魁禍首該是社會對聾人的歧視——李菁畢業後,拿着輝煌的履歷表,求職過百次,僱主看見李菁戴着助聽器,打發她走,快餐店經理看到她的履歷,又嫌她學歷太高。李光興說,李菁最後在大學找到助教一職,但工作不愉快,後來在收拾遺物時,找到女兒在履歷表上寫上「垃圾」兩個大字。幾經艱苦培育女兒成才,千里馬卻遇不到伯樂,考了好成績以後,人生路才是漫長。


李菁生前在履歷表上寫上「垃圾」兩個大字。(一丁文代出版社提供

但七年過後,李光興在訪問中,其實在自責沒好好了解過孩子的內心世界。

在女兒死後,李光興一整年無法入睡,晚上總身體發熱冒汗,好幾次想自殺。但他在衝動之時,想到家人,「已走了一個,如果我也走了,他們會好痛苦」。於是,他打電話求助,最後時任勞福局長張建宗派來兩個社工,認為他該求診。「我說我沒有病,看什麼醫生?我只是唔開心,我只要求找個心理醫生,跟我傾下偈、紓緩下便好。但兩個社工當日就在這裏勸了我一小時。」最後,李光興被勸服,與社工從愛民邨寓所走到伊利沙伯醫院,醫生本來要他住院一星期,但他堅持寧願回家吃藥。失眠一年後,他終於沒冒汗,入睡了。

「我當時對抑鬱症毫不認識,以為開心不開心這回事,沒藥醫。」

因為自己終於經歷過,知道抑鬱可以如何消磨人的意志,也知道有藥可以讓黑暗變光明,他回想女兒,才知道女兒當時也是死於抑鬱。「那時候,她常常哭得厲害、哭至失控,常說『爸爸媽媽我好驚』。她本來不想死,她曾經說想自殺,她曾到防止自殺的組織求助過。可惜當時沒有人看出她有病,該看醫生,如果有人告訴我們這種病,或許她不用走這條路。」

李光興自責,自己當時不相信女兒真會自殺。「我們不相信,因為我們從小至大都在很艱苦的環境之下長大,食唔飽、著唔暖,但我們都活得過。」

光興在內地長大,父親是國民黨軍人,在李光興還小時,常被捉去批鬥,一家八口只吃掌心大小的榨菜送飯當一餐。他在十歲時,曾經提議全家到附近的水庫自殺,但被父母狠狠罵了一頓,說人多艱苦都要活。自己曾經咬緊牙關捱過了,但上一代面對逆境的方法,原來未必能用在自己的下一代。「我們這一代的思想,覺得那麼艱苦都活過了,在香港有這麼好的環境、有這麼多選擇,為什麼會想自殺?沒可能。我一直到現在都很後悔,為什麼自己有這種思維。」

這個學年,李光興的悔疚與悲苦,在二十多個家庭重複着。「香港社會突然有咁多後生仔走咗,好似形成了一種風氣,是非常不幸。」李光興說,如果父母可以早一點知道,或許可以做些事及時挽救。「第一,你知道細路有這念頭,首先要分析他是否有抑鬱、受很大壓力,要想辦法開解、帶他看醫生。有藥可以幫助的。」

如果,孩子知道父母往後的日子如何萬念俱灰,他們或許不忍心走這條路。七年前那一天的事,李光興至今每次想起,想起女兒在跳下去前掙扎徘徊三小時,也覺得心像被撕裂一樣。「十時許,早餐後,她說去看醫生,直至一時多,我在大堂看到三個警察,他們拿着李菁的身分證和遺物,問街坊認不認識她。我說,那是我女兒。」回到寓所,警察才把噩耗告訴他。「我個腦,一片空白,個心翳住,想暈想暈,心裏有一道氣吐不出來。隔了一會,才哇一聲喊出來,崩潰了。那種撕裂感,像有一萬支箭,穿過你心。」往後七年,李光興背負着痛苦,勇敢地為家人活下去。但自責是一生的。「那種自責,非語言能表達,為何我當時不相信她說想自殺?

為什麼當時不發現這問題、挽救她?為什麼上天給我聰明的女兒,又帶走她?」可是,孩子還小,在承受巨大壓力之時,當連自己也顧不了,怎有餘力能顧及身邊的人?「人到了萬念俱灰時,那種黑暗會包圍你所有思維,腦裏沒有光,只有黑暗。我經歷抑鬱的日子,理智沒有了,被負面情緒吞噬,自己很辛苦,不懂得想別人。」

而且,有時候,孩子承受的壓力,其實源自父母。在無法承受之時,在選擇用最極端徹底的方法之前,人或許會先選擇厭倦、憎恨、遠離,這並不是孩子不懂事或心胸狹隘,而是自然產生的自我保護方式,也是給旁人的警示。「就是因為我們做父母的,不理解孩子的內心世界。」李菁遺書的那一句,李光興說就像判了他死刑一樣難受,「但這同時是給其他父母的當頭棒喝,在你們耳邊敲響警鐘。你把畢生精力、所有的愛,都放在孩子身上,但最後換來這句話,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真的要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