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1月17日星期六

時令讀物﹕告別大地恩情——簡介《歌詞的背後》



/謝鳴謙

上星期六的「十 大中文金曲頒獎音樂會」終於將「金針獎」頒了給盧國沾。這個獎,黃霑與鄭國江分別早於19901992年獲得,香港電台卻遲至今年才將它頒給同代的盧國 沾,可謂晚了足足二十年。不特此也,當晚身坐輪椅的盧國沾在接受場內掌聲後竟只得分半鐘的發言時間,於是只能匆匆上台後又匆匆離開,他的歌迷見狀,想必都 會在電視機前喊兩句不平,因為不知道下一次在熒幕中看見他又要等至何年何月了。不過,稍堪告慰的是,三聯於去年為盧國沾的舊作《歌詞的背後》出版了增訂 本,讓我們一書在手即可回味他的絕妙好詞。盧國沾在書內談及的歌詞達一百首,他在頒獎禮上想說而未說的,或許都已收錄其中。

遲來廿年的金針 兒童相見不相識

盧國沾當年寫下的歌,年輕一代還會不會聽呢?其實仍然會的,尤 其近年的幾套香港電影都曾用上他的歌,只是年輕人聽到了卻不一定知道是出自盧國沾的手筆。例如羅永昌的《每當變幻時》,就借用了盧國沾的歌作片名;後來同 一首歌,林超賢也在《線人》的最後一段用上,只是前者藉這一首歌抒發「懷緬過去常陶醉」的淡淡哀愁,後者卻用得悲情催淚,着重的應是「悲苦深刻藏骨髓」之 句。再者,還必須一提去年鄒凱光和吳君如的《金雞SSS》。大家仍記得嗎?片末一眾演員在鏡頭前一字排開,高唱盧國沾的《前程錦繡》﹕「斜陽裏,氣魄更 壯,斜陽落下,心中不必驚慌,知道聽朝天邊一光新的希望!」這部電影據說從勵志出發,要在新年期間為香港人打打氣,但我聽到這首歌時卻眉頭不禁猛皺(之前 笑了幾十分鐘)。真的嗎?「藉着毅力,恃我志氣」就可以「抵抗高山,攀過望遠方」?也許,在今天風雨飄搖的香港,再重彈昔日「奮發就能向上」的舊調,都只 會被看成為明天會更好的盲目信徒。現在年輕人應唱的,恐怕是陳詠謙的《高山低谷》﹕「幾多人位於山之巔俯瞰我的疲倦」。

當然,這都不是盧國 沾的錯,我們還是談談他的書吧,可惜書裏沒有提及《每當變幻時》和《前程錦繡》這兩首歌。翻開此書,我是先把談《相對無言》的一節讀了。這首歌的原曲取自 美國歌手Randy Sparks的《Today》,梁詠琪也有一首同名的改編版本,但我更喜歡關正傑的《相對無言》。「朋友,記得那天共你初初見面,談到你的理想,並祝他朝 兌現」。盧國沾記得中一那年,和一位同學坐在天台石壆,談起各自的理想,朋友說想做醫生,盧國沾則說希望執筆維生;後來,朋友遠赴澳洲讀醫,卻突然改變初 衷,轉行去搞不太成功的生意,而盧國沾則在「無綫電視」寫宣傳稿,「殊不甘心」。兩人重逢,唯有輕嘆﹕「如今雙方痛楚,在於只顧實際,才令你我理想改 變」;臨別之時,二人舉杯痛飲、一再互勉,「期望你我運氣轉變」。盧國沾這首詞一個意象或比喻都沒有運用,只是把朋友間的一段交往平白道出,卻已寫盡無數 失意之人重逢舊友時的諸般無奈,至於朋友互道體諒後會不會再聚,運氣會不會轉變,其實都不太重要了。

頒獎禮當晚,葉振棠唱出《戲劇人生》, 他的聲線依舊悽酸,假音也依然保持水準,再次證明他是演唱這首歌曲的最佳人選。盧國沾的部分歌詞(如《找不着藉口》、《陪你一起不是我》)寫得沉鬱蒼涼, 往往自首句起就一悲到底,不見轉機,《戲劇人生》就是這類歌詞的代表作。這首歌的緣起,書中亦有提及。話說1978年,盧國沾和另外五位無綫高層一起跳槽 「佳藝電視」,史稱「佳視六君子」事件;但佳藝在數個月後即告倒閉,盧國沾亦決定轉行入職廣告公司。其間,他到泰國遊訪佛寺,見一住持,被告知曰﹕「下一 年,你的事業變化很大,名氣比現在更響」、「記着你是戲劇人,一生都是戲,好好想一想吧!」不久之後,盧國沾果然重回電視圈,加入「麗的電視」(亞視前 身),寫下多首膾炙人口的傑作。

《戲劇人生》雖是麗的電視劇《浮生六劫》的插曲,其中或寄寓了詞人孤絕落寞時的悲憤之情。歌的首句先聲奪人 ﹕「願望,常自失落,誰人明白你心境寂寞?」之後以同一句構再問﹕「盡力,無問收穫,誰人能做到甘於淡泊?」這後一句,曾被初出道的林夕在詞評專欄中拿出 來稱讚一番,他分析道,「盡力無問收穫」只是表面達觀,接着的「誰人能做到甘於淡泊」截然「奔潰成掙扎不遂的失望,令得前面接近純勵志的語氣也沾上一點酸 味,這才和《戲劇人生》的煽情配合,也接近人生真實的一面。」(文章收於黃志華的《香港詞人詞話》)若說這首歌「煽情」,應要歸功於以下兩句﹕「美夢會消 逝,戲劇人生終有日閉幕」、「你今天當主角,何妨忘掉醉中的承諾!」正因為忘不掉美夢,也忘不掉醉中的承諾,才會在最後嘆一句「何妨」;但忘不忘得掉其實 並不重要,因為一切美夢、努力、願望、收穫,都會最終消逝,無論人生如何戲劇,也總有落幕一刻。

兩沾武俠歌 純真年代絕響

在 沉鬱蒼涼之外,盧國沾的詞也有慷慨激昂一面,例如很多人喜歡的兩首「麗的」武俠劇主題曲《天蠶變》和《天龍訣》,皆是氣吞山河的氣魄之作。兩首歌的末句 「讓我攀險峰,再與天比高!」和「遠近河岳請你記住,江山歸我取!」都填得激情澎湃,令人聽後血脈沸騰,但這兩首歌書中都沒有提及,這裏就不詳談了。後 來,林夕也寫過幾首以武俠為題的歌,如《神話情話》、《難念的經》和《武林中人》,但與盧國沾的完全不同,林夕的歌詞理智而世故,把江湖中的恩怨、名利、 色相、情義,盡皆看破看透。比起來,黃霑與盧國沾的武俠歌,彷彿都屬於早已逝去的純真年代,他們一往情深地填寫的俠義與壯志,也恐怕已成絕響。

近 幾年,盧國沾曝光率最高的一首歌亦是鬥志昂揚之作,但這首歌,被某電視台的一眾藝員翻唱過之後卻成為了無數網民的笑柄。沒錯,說的是電視劇《大俠霍元甲》 的主題曲《萬里長城永不倒》。盧國沾在書中提及,原來在《大俠霍元甲》之後,麗的或亞視又拍了兩套續集《陳真》和《霍東閣》。而《陳真》一劇的主題曲,用 了一個今天年輕人未必太喜歡的歌名——《大號是中華》。這首歌的第一段是﹕「孩子,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古樸,益顯出風貌,大號是『中華』。」今天香港的 孩子,是否皆認同家的大號就是「中華」?

漂泊懷鄉移民情 獨立自主青年夢

盧國沾有不少歌詞以「家國情懷」為題,其中的巔峰之 作肯定是《大地恩情》。盧國沾亦寫道,在所有作品中,這是他的最愛。他說,這首歌「雖然是為一部同名長篇電視劇的主題曲而寫,但骨子裏是寫我二十多年裏的 怨嘆。」歌詞有云﹕「大地倚在湖畔,水聲輕說變幻」,而這片大地就是他的家鄉廣東潮連。盧國沾於少年時離鄉別井,南下香港,當時並不知道從此要遠離母親二 十年,所以臨別之時沒有流過一滴淚,他寫「別我鄉里時,眼淚一串濕衣衫」,是「對自己責罵嘲笑」。於是在歌詞中,他誓願「若有輕舟強渡,有朝必定再返」, 但卻知道「歸期難卜,只盼『有朝』,不知何年」;只得在詞末哀嘆﹕「夢裏依稀滿地青翠,但我鬢上已斑斑。」盧國沾的《大地恩情》淒涼悲壯,寄託了無數八十 年代香港新舊移民的漂泊之情、懷鄉之思,據說令不少人聞歌落淚。不過,這首歌,現在年輕人還愛不愛聽呢?

今天的年輕人可能連家鄉在何方也不 記得了,所謂「大地恩情」,都早已變成絕世傳奇事;又或許他們的家鄉根本就在香港,籍貫云云,都只是家課冊上的一個小欄目。回歸之前,港人還樂於高舉血濃 於水的家國情懷,但到了今天,這樣的論調經已在年輕人間失去市場。近年來的大陸和香港高官都在朝朝暮暮猜想如何馴服香港這一整代野孩子,甚至毫不掩飾地打 壓他們早已看不過眼的自主意識;而年輕一代也不斷反問﹕「誰人曾厭棄你,你問問自己他憎你什麼!」在政制或主權上談獨立,固然是天方夜譚,但追求思想上的 獨立,政策上的自主,卻是一整代青年的人心所向。此所以最能代表今天年輕人心聲的歌應是林夕和謝安琪的《獨家村》。就在盧國沾獲得金針獎當晚,此歌奪得由 聽眾投票選出的「全球華人至尊金曲獎」。《獨家村》的首段是:「我相信自求多福,只想販賣與眾不同,若你為求風光去鞠躬,祝福你成功,這小店就如美夢,不 想因應恩客易容,就算將過得很窮,賣它僅有的種。」結句又云﹕「無悔未曾可將你改變,都不被你污染。」這首歌曲詞皆優,謝安琪又這麼美麗,年輕人會不喜歡 嗎?播多幾次六點半國歌也未必有用呀。






















果欄﹕當五歲小孩遇上《學苑》



__阿果

周三早上,目睹特首於《施政報告》開首,特地為青年開闢廣告時段,大力宣傳《學苑》;及後當眾表演「即席朗誦」,示範「大石砸死蟹」。看畢,腦袋隱隱作痛。

頭痛,一半因為《學苑》。我是港大學生。多年前的新生迎新日,我呆滯地跟萬千新生一同在校園亂走,其間遇上不 少學會、宿舍派出俊男美女,張牙舞爪,中途攔截,招攬入會。我生平最怕去動物園,自然左閃右避。好不容易逃到大學書店附近,看見一個攤位,規模細小(只有 一張長枱),作風低調(沒有美女學姐投懷送抱)。「有無興趣幫《學苑》做記者呀?」不起眼的師兄問。聽畢,我冒汗,停步,趨前,留下電話號碼。
 
幾星期後,滿頭大汗地推開學苑的橙色大門,跟編輯們(依然沒有美女學姐)開會。其間,副總編輯從書櫃取出幾份舊刊物,說《學苑》打算做本五十五周年特刊,着 我們這些新生每人拿一些舊刊回去看看,遲點再談。我小心翼翼接過又乾又脆的書刊,稱謝離去。回家路上,翻揭這幾份比我更老(生於1979年)的歷史文獻, 大開眼界。開眼,因為裏頭有兩件十分罕見的東西。

翻開自由與思潮




一、自由。漫長人生中,總有短暫失控時期。打開《學苑》,你 會發現大學生怎樣思想「失控」。當中有的道德大膽(談情說性),有的堅持「無大」(封面把麥理浩的頭剪拼在大隻女人身上),有的主張「無細」(用整個專題 嘲笑港大學生反智)……是輕蔑瘋狂,也是自由奔放。即使不同年代的學生對「自由」的定義有異,但這些年來,最保守的《學苑》也會敢於解構「大學五件事」, 挑撥「大學生等於社會棟樑」等社會常規。

二、思潮。《學苑》裏面,偶有平民思潮的痕迹。翻開那幾份又乾又脆的《學苑》,會發現裏面的文章, 篇篇大件(動輒幾千字)兼難啃(一連數頁教大家跟馬克思做好朋友)。然而在大堆頭的學術符號背後,又見當時四人幫倒台前後、大學校園內的新左思潮蹤迹。譬 如說,對於七十年代末大眾文化氾濫的情况,《學苑》仝人不惜高舉法蘭克福學說,大力鞭撻。現在翻看,看似過於偏激,但這畢竟反映了當時思潮——說到尾,大 學生的所思所想,不過受社會環境所薰陶、影響。

因為種種原因,我最後沒有到《學苑》「上莊」(連書也忘了歸還)。但此後幾年,我在港大校園 呆滯行走,確實看到這本刊物在變。起初它只是一本極不起眼的學生刊物,長期滯銷(雖然是免費派發),內容大多圍繞校政(那些千年一日的政治風波),不然就 是「飯堂應否有曱甴」、「大學可否有第六件事」等無關痛癢的話題。那幾年的《學苑》,本本印刷精美(先撇開排版核突不談),但大部分仍然過目即忘——因為 絕少有大膽的思潮痕迹。

大膽程度拾級而上

其實也很難怪。那幾年曾蔭權當政,香港社會總算少風少浪,七一遊行人數屢創新低,痛 罵高官既是家常便飯,又是無甚驚奇。活於如此年代的大學生,將腦袋暫且擱在一邊,絕不出奇。直至2012年以後,《學苑》的設計質素持續滾下山坡(字體用 「新細明體」),但內容的大膽程度卻是拾級而上——關心的議題不再是「宿舍有無位」,而是「香港夠唔夠屋住」,甚至到近一兩年,編輯們高舉本土思潮旗幟, 大膽探討香港「命運自決」的出路……你可以質疑這是個別學生的政治主張,那無法否認,當中必然存在社會大環境的因素。
梁振英這星期的表演, 之所以令我頭痛,全因他完全漠視學生刊物、大學生,以至教育的本質。大學本來就是一個鼓勵大鳴大放的地方,而學生刊物正正是那一代人的性格、思考的明確反 映——有些年代,社會風平浪靜,大學生所謂的思潮,頂多開放至校園的閘門而已;但也有些時候,學生自命生於亂世,有種才是責任,於是矢志讓同代人的腦袋翻 起巨浪,一同思潮作動。這,究竟是一部分「不能不警惕」、「值得關注」的「反動分子」行差踏錯,還是整個社會、整個政權都急需反思的集體責任?很明顯,梁 振英第一千次選了前者作為社會亂象的答案。

左起:《學苑》總編輯袁源隆、前總編輯梁繼平、前副總編輯王俊杰

不過,大學生終歸不是善男信女。向來喜歡自彈自唱的他們,豈會因為這次特首的朗誦表演,一時三刻把腦袋掉進洗衣機裏?真正會(被洗、被補腦而)頭痛的,會是未來的「青年」。

頭痛的是未來的「青年」

過去幾天,我頭痛之餘,還有幻聽。我聽見一個五歲小朋友問道,「我大個咗,會變成怎樣的人?」這條問題,恐怕比「香港有沒有足夠土地」更加靠譜(雖然同樣純屬老作),也更加值得深思——究竟擺在一個五歲香港小孩前面的,會是怎樣的一條大路?

翻 揭這幾天的報章,可見端倪。一年後,這小朋友升上小學,在繁忙的功課和興趣班之外,他還會參加一兩次內地遊學團,在內地官員的介紹下認識國情;他又會跟內 地姊妹學校的同胞交流心得,成為放眼神州的中國香港好學生;課外活動方面,在男女童軍以外,他可以選擇當上青少年軍,向偉大的雷鋒學習紀律,在「在個人道 德或社會道德,以至國家民族意識」上培養正確是非觀,做全港青年的榜樣。

結果,經歷過公民教育科、交流團、金蘭姊妹的無數次洗禮後,這位五歲小朋友終於由小學升上中學,之後他再參加了無數次交流、實習;公開試時他選修了(脫掉政治成分的)通識科,更獲得優異成績。拿着成績單的他考慮了許久,決定報讀香港大學——畢竟名氣比較好。

遺失的,不止是《學苑》

新生迎新日上,這位曾經五歲的小朋友,呆滯地跟萬千新生一同在校園亂走,其間遇上不少學會、宿舍派出俊男美女,張牙舞爪,中途攔截,招攬入會。他為人害羞, 只得左閃右避,最後逃到大學書店附近,看見一個攤位,名叫《學苑》。這個名字,他依稀有點印象。於是轉身,停步,趨前,留下電話號碼。

幾星期後,男生滿頭大汗地推開學苑的橙色大門,書架上擺滿了幾十年來的刊物,只是奇怪地,沒有了2014年那幾期。學長問他在找什麼,這個曾經的五歲小朋友摸摸頭顱,只覺腦袋隱隱作痛。

他不知道,遺失的,不止是那幾期《學苑》,還有大學生曾經珍視的自由,以及思潮。


起戲院救電影?



__陳嘉文

或許要先說一句 公道說話,特首梁振英對於香港電影業的「關顧」算是不少。記者在他發表《施政報告》後,翻看過去十年的資料,曾蔭權發表的七份施政報告中,就只有一份曾明 確提及要支援電影業。至於梁振英,每份《施政報告》都有在這方面着墨,雖只一言半句,但白紙黑字;過去兩年,他重複以「電影發展基金」作為支援的方法,沒 想到這年他足足在報告中花了三段文字,提出留地興建戲院、振興港產片的「新想法」。起戲院,真有推動本地電影業之效?

導演黃修平說,他也多得「電影發展基金」,才拍得成《狂舞派》。《狂舞派》二一三年上畫,是近年少見能帶起 話題的非主流電影,口碑極佳,電影在台灣和日本得獎,黃修平本人也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新晉導演獎。不過,聽到特首提出的方法,他先是搖頭,然後苦笑,說: 「沒有期望,希望啲錢唔好嘥咗啦。」

《施政報告》發表當天,香港電影人根本沒期望過自己會是受惠的一群。黃修平說,當時正在剪片,沒看電 視,後來是有記者打電話來問意見,告訴他特首提出了這些方法。興建戲院?「根本唔關事。」如果,我們暫且認同政府的確想要發展電影業,而政府撥進基金的二 億元必然要花,黃修平覺得,錢還是花在長遠的事情上比較穩妥。「香港電影業的問題,並不是這麼簡單,是整個社會氛圍都出了問題。」現在的香港人,大多把電 影視作純粹娛樂,生活在高壓的環境,對電影的要求是直接簡單的娛樂。「娛樂元素當然需要存在,有時甚至可以把電影昇華」,只是其他類型的片種,很容易就被 一句「沒有巿場」直接判了死刑。「如果政府真的要做,應該做多點教育工作,培養多些人鍾意睇片、拍片,自然懂得欣賞更多片種,不會只看大台的電視劇」。

開放公共場地拍電影

又或者,要幫助本土電影製作,其實不需要大灑金錢才顯得有誠意。「很簡單,我們在公園拍的時候,康文署唔好趕我哋走,已經幫好大忙。」拍片被驅趕的情况,經 常發生,「管理員往往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規則,例如可以拍照,但不准拍片」。拍照與拍片的分別在哪裏呢?「沒錯,然後他們會說,可以拍片,但不准商業拍 片。」先不說在這個智能的年代,拍片根本不用勞師動眾,只要舉起一部手機便可以,事實上,不止黃修平這種「商業」導演,就是他在理大的學生拍片交功課,也 常常被驅趕。又或者,政府可以開放公共地方、場地拍電影,收費不要這麼昂貴,給電影人開方便之門。「像稅務大樓的升降機,其實是本地電影熱門租用的場景, 很多用來扮警署,但收費不便宜。」

香港電影會消失

香港電影業自九年代末走下坡,走了十多年,曾經,CEPA催生的合拍片讓 電影人一度以為是條出路。或許它的確讓不少電影人生存至今,可是它看來並不是港產片要殺出的血路。香港人口少,單靠本地票房不足以養活電影業,過去在輝煌 的年代,港產片紅遍東南亞,甚至賣埠美加;回歸後,電影難再在亞洲立足,唯有向北拓版圖,但巿場擴大了、資金流入了,卻仍然無法爆發創意,「創作自由被箝 制,電影又是另一回事了。除非政府替業界在這方面爭取空間吧,但又不見得會這樣做」。香港電影的年產量,由高峰的二百幾三百部下跌至約五十部,去年有五十 九部,算是數量不少的一年,不過當中大約一半,其實都是合拍片。黃修平記得,很多年前,陳可辛說,香港電影會消失。當時他並沒有認真理解這說話,以為只要 有創意,就可以獨善其身。直至《狂舞派》的成功,讓他真正感到自己是香港電影業的一分子,「思考電影時,不再只想自己,而是考慮整個電影業的路該如何 走」。早前,他被問到港產片現况,他第一次把話說出口,「若繼續以舊有方式運作,港產片會死」。舊有運作方式,是指開拍電影首先考慮可以用什麼明星、保證 多少票房的思考模式。「沒有意思的,這樣出來的電影,我不認為可以給人帶來什麼想法,如何進步。」

搞清楚建戲院的目的

《施政報告》發表的同一星期,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剛公布新一屆電影大獎得獎名單,最佳電影由《那夜凌晨,我坐上了往大埔的紅van》奪得,《單身男女2》和《親愛 的》也獲兩獎。學會每年的大獎,都經由會員三輪共十小時的討論和投票,會長陳志華不諱言,相比起二一三年,去年的質素有點回落,討論時的情况不及往年熱 烈,得出的名單可說不是水準很高的片,而是缺點比較少。要救香港電影,他也認同發展基金有其存在價值,但其實多年來效果並不顯著,「雖然《狂舞派》一類的 好電影也有獲資助,但其他不少都不是好戲,單靠簡單劇本、戲由誰拍就判斷批款與否,錢未必用得其所」。至於建戲院,「要看起嚟做乜,例如是否只播港產片? 目的是否為培養睇戲的興趣?是否可以不止播片,做埋推廣?」記者嘗試找近年香港戲院的入座率,了解我們的城巿是否缺乏戲院,卻始終不得要領,陳志華說, 「這方面的資料的確很難找到,但即使找到,意義也不大,因為商業戲院不會讓入座率的情况持續」。而這也成為非主流、沒大卡士的港產片的限制,「根本沒有時 間讓他們累積口碑,新戲上畫兩天,票房不對勁,可以隨時cut場次,播多些熱門戲」,戲院由誰營運、誰安排什麼戲上映才重要。所以他也不贊成按地區人口比 例決定戲院數目,「到頭來又係播番荷李活片的話,幫助不大。政府究竟知唔知依家發生緊咩事先?」

雖然對於電影業界來說,二一四年並不是個 好年,雖然黃修平說起「重點錯晒」的新政策時確是泄氣,但當談到年輕人時,卻一點也不悲觀。「我是教書的,接觸很多年輕人,他們其實很有創意,會懂得利用 現有的科技,把創意呈現。」尤其二一四年最後一個月,出現了他期待的畫面。「《日日去鳩嗚》的製作團隊Mocking Jer,由最初做了一條警察『宣傳片』,到將日日去鳩嗚好認真地拍成MV、再食住上做現場live show,最近聽說會與近來笑死我的《墳場新聞》合作搞動新聞,真的好期待。」記者執筆之時,剛看到書店停購學苑的《香港民族論》,感慨自由空間一再收窄 之時,想起黃修平的一句:或者你可以消滅一個工業,但創意是不可能被消滅的。


周日話題﹕瞬間看浪潮



/郭梓祺

這三年我有份參與「鮮浪潮」短片比賽的複選評審,感覺是公開組的水準以今年最高。今月舉行的「香港獨立電影節」,選了其中數部作品於灣仔ACO書店放映,上周日還請幾名導演就「獨立新浪能否推前浪」為題討論。

看今年這幾部影片,直覺是刻劃現實的意圖和能力都強了,較少由概念出發,有瑕疵自不能免,但最少老實,不倚仗 小聰明。這是好趨勢,何况「真實」本身就往往動人。說故事,除了為生活總被遺忘的人代言,我想另一重意義,是人常常需要故事來理解自我,甚至借之解決人生 意義的問題。多數故事都強調時間與目的,角色如何安放過去拓展未來,回應那特定處境,有時會對觀眾有提示作用﹕或許,你也可在主流故事以外,找到更適合的 故事框架來安放自身;一旦對幸福生活有別的想像,便更易把自己解脫出來。

獨立電影的「獨立」二字,就應有這種拓展框架的視野。今日這股電影後浪,又有什麼前浪可參照嗎?我想起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新浪潮,早前跟幾個朋友回顧了那時一些電視作品,長了見識,對今日的創作者或有啟發。

鮮浪潮的意圖與能力

獨立電影節選播的其中三部「鮮浪潮」作品,跟現實關係尤大。

 
林森﹕《仇》

第一部是林森的《仇》,講一個上水青年的困境,父親做小販被驅趕,自己在茶餐廳工作又遇問題,終而斬傷奚落他的老闆。片頭他在巴士窗邊的外望,原來是在囚車 上的最後時光。導演追蹤了一段「仇」的來龍去脈,關注小人物,有意拍出社區面貌。但那青年的描寫略單薄,最終斬人也就欠了說服力,茶餐廳老闆的一些反應也 不好理解,故整體不及林森的前作《綠洲》富生活感。故事拍來也太絕望,為觀眾留下太少出路。不是便宜勵志或天降福星,而是在灰暗裏看到一線光的慧眼——除 非立意做漢尼卡,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黃飛鵬﹕《寂靜無光的地方》
 
黃飛鵬的《寂靜無光的地方》是部富關懷和野心的影片,故事、聲畫、演出都出色,講一個自閉和有讀寫障 礙男孩在學校的遭遇,以及他媽媽和老師的處境。導演努力立體地呈現劇中人物,那名照顧男孩的老師,晚上也是要去上課的學生,本身也是在學校制度裏被壓迫的 人,故一方面呈現出其愛莫能助,另方面也帶出了制度之中,人與人那隱隱的互相依存甚或層層利用。但片中的諷刺是敗筆,尤其是片首片尾,那校長在鏡頭前吹噓 學校如何實踐共融理念,都嫌太露太工整,削弱了真實感,也不必要地突出了導演的判斷。

黄瑋納﹕《他們的海》

黄瑋納的《他們的海》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專注、真誠而 偶有詩意。故事講一對中年夫婦的關係。男的是水上人,喜歡駕船出海釣魚,並無正職;女的在魚蛋工場上班,不時埋怨丈夫不為生活打算。二人偶有冷戰,話不 多,就只相對無言吃晚飯。導演對人的觀察細微,譬如男人出海「下魚」的片段,一次太陽猛,一次黑漆漆,但相同的是,有魚上釣的一刻,他都有種由衷的快樂, 然後觀眾自會明白,當太太問他究竟想怎樣時,他為何會動氣反問﹕幫老闆揸遊艇有什麼好?他後來果然去了幫人揸遊艇,只是並不自在。在朝九晚五的陸地,他大 概是個沒出色的無業漢;但在更廣闊的海洋,他卻自有專長和天地。看到他回家後把釣到的魚劏好、切薑絲用小瓦煲放爐上蒸、蒸好出煙的幾個近鏡,就只覺得,那 一定非常好吃。
拍太太在工場的一幕也好看。煮熟了的白魚蛋放在大風扇前吹涼,女工邊站着聊天邊將魚蛋逐粒拿起,用剪刀削去三尖八角,淡白的魚蛋碎屑飄落一地。容或是我過分閱讀,但無人釣魚就無魚蛋,到要拿去賣了,還要一一削去棱角,千人一面,不也暗暗回應那丈夫的狀况嗎?

葉文希﹕《飲食法西斯》
 
有兩部有趣的「鮮浪潮」作品則跟現實若即若離。一部是葉文希的《飲食法西斯》,借一對廚房師徒側寫今日香港。以政治隱喻為題的影片,問題往往是故事殘缺,隱 喻不隱,觀眾就少了自行聯想的趣味,結果只是借貌似不同的方法,安全地諷刺以換掌聲。《飲食法西斯》一早就避開了這嫌疑,專心建立一個虛構世界,處處又回 應現實﹕階級和族群矛盾嚴重,弱肉強食,人人都是虎口餘生。雖然我還是嫌對白說得太白,也太多,但感覺是既富心思,又能精細地執行出來,是個玩得認真的遊戲。

馬智恆﹕《瑪蓮箂的凝視》
 
另一部是馬智恆《瑪蓮箂的凝視》,講一個藝術館保安員,日間守護藝術品,晚上看報讀小說。上司苛責他每次在紀錄簿只寫「巡更正常」太敷衍,無可奈何,他唯有把報告寫長些,如記錄館旁一棵老樹倒塌時,後加「狀甚哀傷」;紀錄愈寫愈長,儼然成了小說創作。

或因曾任職藝術館保安的程展緯是編劇之一,所以故事雖奇,但拍攝當更的日常程序仍具實感。我覺得這片想法新鮮,中間又不斷跟當代藝術開玩笑,很能自得其樂。 可惜末段面部特寫的轉折,不論在電影語言或故事發展上都不配合,似借保安員的口講出導演想說的話,減低了先前步步累積的荒謬感,也犧牲保安員那不知是巡更 紀實抑或小說創作的疑幻疑真,回到了浮泛的藝術問題。如能在短小篇幅內把怪念頭推到極致,效果或更理想。

回看新浪潮的經驗

四十年前的香港新浪潮,跟當時的社會現實又有何關係?這是大題目,我只能分享一點觀影經驗。

不妨先借羅卡先生的〈香港新浪潮﹕在對抗性文化中進行革新〉簡述背景。六七暴動後數年,七十年代初分別有保釣及中文運動等大事,但主流電影不為所動,大片廠 如邵氏只繼續生產武俠和喜鬧等類型片。但社會形勢嶄新,一面是反殖氣氛,一面又受西方文化和教育影響,年輕人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新的電影會、刊物和實驗 電影相繼出現。

方育平﹕《元州仔的故事》
 
七十年代初,香港電台用菲林拍攝《獅子山下》系列,培養出如方育平、林德祿、單慧珠等人。後來,無綫推出了《群星譜》等三系 列,成立「菲林組」,聚集了譚家明、陳韻文、許鞍華、余允抗、嚴浩、舒琪等人,雖然經費緊絀,卻給新人嘗試的機會。另一邊的麗的電視則有麥當雄和蕭若元。 佳藝電視在1978年從無綫大批挖角,惜一年內倒閉,電視人才流入影圈,促成多部別於主流的新浪潮電影,「最低限度,這些運用西方電影技術拍成的影片給人 感受到現代的香港;一種主流類型片所欠缺的感性」。

但電影圈的運作跟電視台不同,商業壓力大,創作自由收窄,這批電影結果是否真有美學突破或顛覆的野心,一度引起爭論,例如羅卡先生引錄廖永亮說﹕「所以『新浪潮』是出現在電視,而不在電影。」

譚家明的觸覺

我 和朋友重溫的包括無綫《群星譜》、《七女性》、《CID》、《年青人》等系列部分作品,後來我又補看了些《獅子山下》,驚嘆於當時電視節目內容之豐富,常 好奇觀眾看後有何反應。就算不如譚家明的《七女性》般新穎和挑釁,像方育平樸實地描寫窮人生活的《元州仔之歌》,中間講那丈夫回家後性慾萌動,使開小孩, 把正抹地的妻子按在地上泄慾的幾個鏡頭,就拍得真實而哀怨,不知多久沒出現在電視中——雖然今日電視女星要表達演技,多需像真地演一場強姦戲。想來就覺悲 哀。

 
譚家明﹕《七女性﹕苗金鳳》

譚家明立意破格,影像觸覺強,《七女性﹕苗金鳳》的開場可見一斑,但間歇會有空洞的毛病。不過,當他遇到好故事好演員時卻總是神采飛 揚,《七女性﹕汪明荃》和《小人物﹕阿唇的故事》都是範例。《阿唇的故事》由劇務譚新源的經歷改編而成,可算是一個失敗者的成長故事,小時被欺負,大了還 是被欺負。年輕時曾遇上心儀女子,跟她回家溫習時春心蕩漾,卻在親熱中停下,站起來拉開窗簾。那場戲只數分鐘,沒幾句對白,卻把陳玉蓮拍得又美又性感,也 刻劃出譚新源的羞澀與悵惘。後來他枯坐單車場一旁,看情侶繞着踏單車的寂寥,以及最後一幕把頭剃光在鏡頭前剖白,都充滿力量。

譚家明﹕《小人物﹕阿唇的故事》
 
只從第三身的角度看世界,八成人可能都要算失敗者。但代入第一身的觀點自會發現,人的血性與夢想總如此寶貴,世界也不一定要這樣殘酷。我們的故事通常教人如何成功,少讓失敗者做主角,跟他共同面對挫敗和有限。但「小人物」不正時刻面對這些生活現實嗎?

余允抗的悲憫

這令我想起余允抗的《年青人﹕這個暑假》。本來只知他拍過《山狗》和《凶榜》,不知他有這細膩的一面,何康喬的劇本應記一功。故事講一個考完大學入學試的男 子,到工廠當暑假工時,跟一年輕女工相戀,但因背景和學歷差距,漸見疏隔。女子放工後嘗試上夜學,但階級總不是說跨越就能跨越。我喜歡故事的細節,如她跟 男子去聽她根本不懂欣賞的古典音樂會時,只留意指揮家,全因那人雖是女子,卻可控制着一群男人。

另一場的觀察也敏銳﹕女子跟好友走到家外的 冲涼房,各佔一格浴室,把番梘放在相隔的矮牆上,邊俯身倒水洗澡,邊隔牆說起各自的將來。友人說將搬走了,嫁人後,就可擁有自己的冲涼房和廚房。拍來淡淡然,卻呈現出少女對前路的彷徨,選擇有限,往往也不由自主,使我想起史學家許倬雲的話﹕「悲憫並不是你比人家高,悲憫是我們跟任何人一樣,有無可奈何之處。」

嚴浩的保釣紀錄

除了余允抗,嚴浩也使我驚喜。《年青人﹕藝術人生》始以保釣遊行的紀錄片,卻經風格化處理。鏡頭一轉便 是幾年之後,年輕的鄧小宇徘徊在哲古華拉海報前朗讀人生宣言,但不久後傭人即進門遞來零用錢,原來他是剛從外國回港、游手好閒的富家子弟,想跟同伴辦份藝 術雜誌,卻奢談理想不諳世事,生活也蒼白虛空。這幾分鐘的開場由激昂轉至滑稽,處理得輕省幽默。

《藝術人生》播出後曾受批評,嚴浩同年再拍 《年青人﹕一九七七》回應,同樣關乎政治和社會氣氛,卻比《藝術人生》圓熟得多。時過境遷,一度投身保釣的人入了政府做官,曾富理想辦雜誌的已庸庸碌碌, 硬骨頭少之又少。反觀新一代學生則朝氣勃勃,到安置區探訪,幫居民爭取建立託兒所。片中有段區內的真實訪問,中途保留聲帶,畫面跳開,觀察區內街上一眾小 孩的生活模態,讓畫面自己說話,借似回應社會現象。

拍攝政治題目,易把信息放得太大而淪為善意的政治宣傳,或反過來冷嘲理想。《一九七七》 介入政治運動及社會問題的高明處,是能公平看待各人處境,避開非黑即白的判斷,呈現出人性的曖昧紛繁﹕做了官那仁兄雖不是同情對象,但末段他在試片室看保 釣紀錄片時之痛哭,亦自有其迷惘與愧疚。那學生雖然盡心盡力,卻多少被亢奮牽着走,也不真正了解居民。題外話,演那學生的是高志森,今日看來,又多了一層 始料不及的反諷意味;戲內戲外,時間都是主角。

社會的壓迫

將近四十年過去了,今日的社會政治環境看來比當時嚴峻,是這壓迫的氣氛促使年輕導演更着重回應現實嗎?反過來說,懶於觀察和思考就難捕捉現實,故事再多也只是千篇一律,無法真正關懷小人物,更無助拓展人生。請有志者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