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1月29日星期六

原 人 ﹕ 當 運 動 變 為 潮 流

旺 角 , 風 雲 四 起 , 警 方 奪 回 旺 角 佔 領 區 的 空 間 , 卻 無 法 重 奪 人 心 。 佔 領 區 的 失 , 卻 是 運 動 的 得 , 風 水 輪 流 轉 , 警 方 嘗 試 佔 領 的 滋 味 。 11 月 25 日 的 清 場 為 運 動 注 入 動 力 。 警 察 和 權 力 無 孔 不 入 , 猶 如 戒 嚴 的 狀 態 , 旺 角 行 人 區 變 成 警 員 區 , 動 輒 的 暴 力 。 反 抗 變 得 有 趣 , 對 抗 暴 力 , 幽 默 成 為 重 要 武 器 。 「 鳩 嗚 」 運 動 , 「 我 們 濕 平 」 , 為 日 常 生 活 的 符 號 , 重 新 賦 予 價 值 。 

改 寫 抗 爭 意 義 

購 物 , 變 成 「 鳩 嗚 」 , 飢 餓 遊 戲 的 手 勢 成 為 「 自 由 」 的 象 徵 。 從 雨 傘 到 「 購 物 」 日 常 瑣 事 進 化 為 運 動 的 象 徵 , 「 鳩 嗚 」 的 諷 刺 是 挪 用 政 府 的 核 心 ( 經 濟 ) 價 值 , 昔 日 SARS 時 , 「 消 費 救 港 」 到 今 天 , 梁 振 英 呼 籲 到 旺 角 消 費 。 沒 有 組 織 者 , 符 號 的 挪 用 和 傳 播 更 快 速 , 更 容 易 取 得 共 鳴 。 相 反 , 建 制 派 東 施 效 顰 , 擁 有 金 錢 、 動 員 力 , 卻 沒 有 誠 意 和 創 意 。 

抗 爭 成 為 潮 流 , 一 發 不 可 收 拾 。 今 天 的 旺 角 , 不 是 SARS , 也 不 是 工 地 , 最 流 行 的 衣 著 竟 是 口 罩 、 眼 罩 和 頭 盔 。 少 男 少 女 人 人 都 是 創 作 者 , 旺 角 街 頭 沒 有 統 一 口 號 , 有 人 拿 人 民 幣 , 高 呼 : 「 我 有 人 民 幣 , 我 要 鳩 嗚 」 、 「 我 要 食 翠 華 」 , 最 卑 微 的 過 馬 路 、 行 街 的 要 求 , 突 出 權 力 的 霸 道 。 車 水 馬 龍 的 旺 角 , 沒 有 路 人 , 人 人 變 為 參 加 者 , 警 方 無 法 預 計 情 , 唯 有 訴 諸 暴 力 , 對 途 人 、 記 者 、 女 生 施 以 棍 棒 。 

克 服 廉 價 恐 懼 讓 我 們 走 更 遠 

筆 者 看 到 警 員 大 叫 ︰ 「 不 准 站 在 馬 路 , 不 要 停 留 在 行 人 路 」 。 有 人 回 應 : 「 我 們 不 似 警 察 , 這 樣 離 地 」 , 群 眾 失 笑 。 憤 怒 , 沒 有 轉 化 暴 力 , 反 而 轉 化 港 式 諷 刺 和 訕 笑 。 

暴 力 對 政 權 從 來 是 雙 刃 劍 , 恐 懼 是 嚇 倒 人 , 也 令 人 憤 怒 , 每 天 的 「 鳩 嗚 」 , 令 警 方 醜 態 百 出 。 暴 力 成 為 政 權 最 後 一 根 稻 草 , 法 律 無 法 限 權 , 剩 下 只 有 鎂 光 燈 和 facebook 。 旺 角 「 鳩 嗚 運 動 」 持 續 , 無 意 間 令 運 動 升 級 , 合 法 的 購 物 , 背 後 是 不 合 作 和 不 畏 懼 , 突 顯 政 權 的 膽 小 和 懦 弱 , 拖 垮 建 制 的 運 作 。 

集 體 政 治 地 標 

從 獅 子 山 到 「 鳩 嗚 」 , 一 張 相 片 , 一 句 口 號 , 製 造 香 港 人 的 地 標 。 城 市 需 要 地 標 , 共 同 記 憶 , 可 惜 , 香 港 缺 乏 政 治 抗 爭 地 標 。 談 空 間 改 變 政 權 多 提 及 柏 林 圍 牆 , 而 相 對 德 國 , 冷 戰 時 上 而 下 的 產 物 , 阿 根 廷 的 五 月 廣 場 運 動 更 能 刻 劃 下 而 上 的 運 動 。 1976 至 83 年 阿 根 廷 經 歷 軍 法 獨 裁 年 代 , 超 過 三 萬 人 失 蹤 , 一 群 母 親 在 1977 年 開 始 , 逢 周 四 在 總 統 府 前 的 五 月 廣 場 繞 行 一 周 , 舉 起 相 片 尋 找 失 蹤 兒 子 、 父 親 和 親 人 , 軍 政 府 嘗 試 指 摘 母 親 為 「 瘋 子 」 。 及 後 , 1978 年 阿 根 廷 主 辦 世 界 盃 , 國 際 間 製 造 巨 大 壓 力 , 五 月 母 親 成 為 世 界 的 焦 點 。 最 後 , 軍 政 府 在 1984 年 被 迫 放 棄 政 權 , 阿 根 廷 回 歸 民 主 , 五 月 廣 場 成 為 反 抗 軍 政 府 和 民 主 的 象 徵 。 

旺 角 、 金 鐘 , 佔 領 空 間 是 喚 醒 群 眾 的 記 憶 。 跟 教 科 書 不 同 , 空 間 的 存 在 是 政 府 不 能 磨 滅 , 也 不 能 改 變 。 「 鳩 嗚 運 動 」 , 香 港 人 肆 意 嘲 笑 警 察 , 腐 女 評 論 俊 朗 的 警 員 為 樂 ; 性 工 作 者 在 過 馬 路 , 被 截 查 工 作 證 明 時 , 留 下 「 無 證 件 , 我 在 砵 蘭 街 招 牌 『 xx 少 女 』 工 作 , 下 次 早 點 來 探 望 我 」 , 警 員 一 臉 尷 尬 ; 數 以 百 計 男 生 在 防 線 前 高 呼 ︰ 「 我 要 去 『 砵 蘭 街 』 消 費 」 。 個 人 的 經 驗 和 記 憶 將 旺 角 的 定 義 改 寫 , 旺 角 被 詮 釋 為 有 趣 的 反 抗 符 號 , 多 元 的 空 間 聚 合 個 人 的 故 事 , 重 寫 旺 角 和 香 港 的 集 體 抗 爭 歷 史 。 只 有 空 間 尚 存 , 創 作 和 詮 釋 不 斷 發 生 , 運 動 隨 時 升 溫 , 向 政 權 施 加 壓 力 。 

還 城 市 的 理 想 

普 選 無 了 期 , 人 大 的 頑 固 , 至 今 未 有 鬆 動 。 青 年 多 談 理 想 的 失 落 , 只 能 苦 中 作 樂 。 如 果 年 輕 人 和 雨 傘 運 動 代 表 理 想 , 政 府 和 政 客 代 表 務 實 , 香 港 在 理 想 和 現 實 有 巨 大 鴻 溝 , 不 單 是 買 樓 、 住 屋 的 問 題 , 而 是 如 何 規 劃 我 們 的 未 來 。 

釋 出 善 意 , 不 是 用 警 棍 和 暴 力 , 而 是 助 市 民 實 踐 理 想 。 台 北 選 市 長 , 兩 大 熱 門 的 無 黨 派 柯 文 哲 和 國 民 黨 連 勝 文 的 政 綱 , 告 訴 人 們 理 想 如 何 變 成 政 策 。 

香 港 大 白 象 的 基 建 , 屢 次 被 人 詬 病 , 九 大 基 建 超 支 近 七 成 , 達 1600 億 。 市 民 角 色 除 了 付 鈔 , 無 法 參 與 和 管 理 工 程 。 台 北 兩 大 候 選 人 都 承 諾 開 放 資 訊 ( Open data ) , 公 開 市 政 府 的 信 息 , 藉 大 數 據 讓 市 民 參 與 管 治 , 從 巴 士 班 次 、 運 動 中 心 使 用 量 都 有 。 柯 文 哲 更 進 步 , 利 用 網 路 投 票 、 參 與 式 預 算 , 跳 出 諮 詢 政 治 , 提 案 、 投 票 到 討 論 都 讓 市 民 參 與 , 不 像 現 時 港 府 空 泛 的 諮 詢 。
香 港 難 以 圓 夢 , 本 地 工 廈 音 樂 人 和 藝 術 家 常 受 規 劃 法 例 困 擾 , 擔 驚 受 怕 。 柯 文 哲 答 應 如 果 當 選 , 三 個 月 內 解 決 音 樂 場 地 ( Live house ) 的 問 題 , 不 再 為 消 防 和 建 築 條 例 規 限 , 並 積 極 增 加 小 型 表 演 場 地 。 港 府 卻 傳 出 舉 辦 社 區 舞 會 請 青 年 「 宣 泄 精 力 」 , 高 下 立 見 。 

運 動 , 呼 喚 理 想 , 我 要 真 普 選 , 背 後 一 個 更 公 義 、 理 想 和 平 等 的 生 活 。 尋 回 理 想 的 城 市 絕 對 需 要 政 策 落 實 , 老 一 輩 的 建 制 政 客 回 魂 , 左 右 政 權 , 扮 作 苦 口 婆 心 , 配 上 警 棍 , 這 是 對 話 嗎 ?
告 訴 我 們 , 為 何 要 租 房 呢 ? 何 不 恢 復 租 金 管 制 , 控 制 租 金 飛 升 。 為 何 炒 屋 炒 票 可 賺 大 錢 呢 ? 何 不 考 慮 資 本 增 值 稅 , 讓 炒 家 付 上 稅 項 。 從 理 想 到 議 題 , 再 到 政 策 , 不 論 真 普 選 、 文 化 等 政 策 , 提 出 新 的 想 像 , 年 代 選 擇 我 們 不 止 佔 領 , 也 是 改 變 香 港 的 潮 流 。 

鄭 政 恆 ﹕ 佔 領 再 閱 讀

香 港 從 此 不 一 樣 。 當 雨 傘 運 動 來 到 第 六 十 天 , 金 鐘 還 在 討 論 或 睡 夢 中 , 彌 敦 道 的 陣 地 戰 變 成 油 尖 旺 游 擊 戰 , 部 分 抗 爭 者 仍 然 相 信 要 持 久 作 戰 , 可 是 他 們 缺 乏 物 資 , 許 多 人 兩 手 空 空 , 甚 至 沒 有 保 護 裝 備 , 在 街 頭 吶 喊 「 鳩 嗚 」 、 「 我 要 真 普 選 」 。 夜 深 了 , 平 靜 的 時 候 , 還 是 看 看 書 , 讀 關 於 佔 領 的 書 。 

社 會 運 動 與 街 頭 抗 爭 

最 近 一 兩 年 , 西 方 學 者 出 版 了 不 少 關 於 社 會 運 動 和 佔 領 的 專 著 , 譬 如 去 年 , 社 會 學 家 查 理 斯 蒂 利 ( Charles Tilly ) 的 重 要 著 作 《 社 會 運 動 》 ( Social movements ) 推 出 了 第 三 版 , 新 版 由 萊 絲 莉 伍 德 ( Lesley J. Wood ) 執 筆 補 充 , 緊 貼 分 析 現 至 2012 年 , 如 果 有 第 四 版 , 香 港 一 定 榜 上 有 名 了 。
另 一 本 焦 點 書 是 大 衛 格 雷 伯 ( David Graeber ) 的 《 為 什 麼 上 街 頭 ? : 新 公 民 運 動 的 歷 史 、 危 機 和 進 程 》 ( The Democracy Project : a history, a crisis, a movement ) , 今 年 夏 天 推 出 了 中 譯 本 , 編 譯 者 將 街 頭 一 詞 放 在 書 名 裏 , 十 分 準 確 。 格 雷 伯 談 及 街 頭 佔 領 行 動 時 說 , 在 揭 竿 起 義 和 甘 地 式 非 暴 力 之 間 , 要 尋 找 即 興 創 意 , 做 一 些 警 察 不 知 如 何 應 對 的 行 動 。 此 外 , 格 雷 伯 也 約 略 提 及 了 中 東 ( 武 裝 奪 權 ) 、 墨 西 哥 ( 另 立 一 個 民 主 政 治 體 系 ) 、 玻 利 維 亞 ( 從 政 和 直 接 民 主 監 督 並 進 ) 、 阿 根 廷 ( 不 直 接 參 與 建 制 , 褫 奪 政 權 的 合 法 性 ) 的 抗 爭 策 略 , 令 我 決 定 翻 閱 另 一 本 新 書 。 

各 國 經 驗 和 口 述 歷 史 

《 他 們 不 可 代 表 我 們 : 從 希 臘 到 佔 領 的 民 主 改 造 》 ( They Can't Represent us! Reinventing Democracy From Greece to Occupy ) , 是 Verso 在 2014 年 出 版 的 新 書 之 一 。 本 書 由 薛 蓮 ( Marina Sitrin ) 和 艾 塞 里 尼 ( Dario Azzellini ) 合 著 , 他 們 分 別 是 阿 根 廷 及 委 內 瑞 拉 社 會 運 動 的 研 究 者 , 此 書 更 有 英 國 的 著 名 社 會 理 論 家 大 衛 哈 維 ( David Harvey ) 作 序 。 

《 他 們 不 可 代 表 我 們 》 吸 引 我 的 原 因 , 是 這 本 書 有 較 多 拉 丁 美 洲 和 歐 洲 的 經 驗 , 除 了 美 國 的 佔 領 運 動 , 希 臘 、 西 班 牙 、 阿 根 廷 、 委 內 瑞 拉 的 民 主 社 會 運 動 , 各 佔 一 章 , 作 者 的 安 排 是 先 以 歷 史 背 景 分 析 為 導 言 , 再 按 照 觀 察 、 經 驗 和 策 略 , 以 好 幾 位 參 與 者 的 口 述 歷 史 訪 問 為 重 心 , 探 討 了 部 分 美 國 學 者 比 較 忽 略 , 但 十 分 在 地 的 第 一 手 處 境 經 驗 。 其 實 , 雨 傘 運 動 的 口 述 歷 史 也 相 當 重 要 , 而 且 手 機 攝 錄 如 此 方 便 , 不 過 現 在 的 問 題 是 拍 攝 容 易 , 選 材 和 整 理 卻 需 要 相 當 的 耐 心 和 智 慧 , 相 容 內 容 要 比 進 一 步 出 版 的 《 72511 見 證 公 民 抗 命 》 更 多 了 。 

還 路 於 民 爭 奪 戰 

《 他 們 不 可 代 表 我 們 》 的 重 心 是 開 頭 兩 章 , 值 得 細 讀 。 作 者 審 視 了 上 述 各 地 的 佔 領 區 , 發 現 都 有 一 些 共 通 點 , 例 如 都 有 圖 書 館 、 托 兒 服 務 、 醫 療 服 務 、 法 律 協 助 、 食 物 、 媒 體 與 藝 術 ( 部 分 地 方 也 有 糾 察 和 調 解 小 組 , 可 是 香 港 的 佔 領 者 對 此 有 不 同 意 見 ) , 以 公 共 空 間 的 直 接 民 主 宣 示 : 我 們 可 以 管 理 好 自 己 , 同 時 相 信 我 們 要 重 奪 屬 於 自 己 的 東 西 。 

在 大 城 市 中 , 佔 領 運 動 針 對 新 自 由 主 義 的 空 間 私 有 化 , 堅 持 還 路 於 民 , 而 不 是 資 本 最 大 , 市 民 改 造 區 域 進 而 改 造 社 會 。 在 香 港 的 處 境 來 說 , 旺 角 和 銅 鑼 灣 的 佔 領 除 了 表 明 真 普 選 訴 求 ( 這 是 最 重 要 的 ) , 多 少 也 關 乎 自 由 行 太 多 , 市 民 要 重 奪 屬 於 自 己 的 生 活 空 間 。 城 市 空 間 主 要 是 給 市 民 生 活 的 , 不 是 單 單 為 旅 客 購 物 的 , 但 當 我 們 想 到 這 一 點 , 就 知 道 特 區 政 府 和 當 權 者 , 長 久 而 來 並 不 理 會 市 民 感 受 ( 且 看 一 月 的 施 政 報 告 會 否 取 消 一 簽 多 行 ) , 所 以 , 都 係 追 求 真 普 選 最 實 際 。 

新 概 念 淺 釋 

《 他 們 不 可 代 表 我 們 》 帶 出 了 一 些 概 念 , 幫 助 我 們 理 解 佔 領 運 動 , 包 括 決 裂 ( rupture ) 、 光 復 ( recuperation ) 、 水 平 主 義 ( Horizontalism ) 、 主 角 主 義 ( protagonism ) 等 , 這 些 當 代 的 概 念 在 不 同 國 家 湧 現 ( 主 要 是 拉 丁 美 洲 ) , 華 人 世 界 較 少 談 及 , 有 些 還 沒 有 約 定 俗 成 的 譯 法 , 事 實 上 , 墨 西 哥 的 查 巴 達 民 族 解 放 軍 ( Zapatistas ) 和 阿 根 廷 的 攔 路 者 ( piquete ) 行 動 , 都 值 得 多 多 了 解 和 互 相 參 照 。 

決 裂 是 市 民 跟 舊 日 的 想 法 決 裂 , 以 血 肉 之 軀 帶 吶 喊 聲 音 湧 上 街 頭 , 這 一 點 我 們 在 九 月 時 已 感 受 到 了 , 新 的 香 港 已 經 誕 生 , 清 得 了 街 頭 , 但 清 不 了 思 想 和 意 志 。 

光 復 主 要 用 於 工 人 自 理 工 廠 和 工 場 的 嘗 試 , 這 在 拉 丁 美 洲 比 較 常 見 , 近 年 蔓 延 至 歐 陸 , 但 作 者 也 指 出 光 復 也 用 於 記 憶 、 歷 史 和 知 識 , 也 就 是 集 體 的 力 量 建 構 社 區 和 集 體 意 識 , 而 在 香 港 , 隨 新 一 代 的 本 土 意 識 高 漲 , 香 港 歷 史 的 書 寫 也 有 可 能 產 生 改 變 , 而 我 們 當 然 知 道 把 握 歷 史 的 詮 釋 , 就 是 把 握 將 來 的 想 像 。 有 朝 一 日 , 雨 傘 運 動 的 歷 史 書 寫 , 將 會 是 不 同 世 代 和 政 見 人 士 的 學 術 戰 場 。 

水 平 主 義 是 阿 根 廷 佔 領 運 動 的 用 語 , 顧 名 思 義 , 水 平 主 義 重 視 感 情 與 信 任 的 橫 向 社 會 關 係 , 抗 衡 代 議 的 直 向 管 理 關 係 , 水 平 結 構 內 不 要 代 理 人 , 也 不 要 等 級 。 在 平 等 中 , 本 土 的 知 識 相 遇 , 形 成 民 眾 的 教 育 和 知 識 共 享 。 至 於 主 角 主 義 或 社 會 主 人 主 義 , 是 指 市 民 自 我 確 認 成 為 主 人 翁 , 因 為 他 們 打 倒 了 政 治 代 理 人 , 又 能 夠 自 我 管 理 。 在 香 港 , 這 兩 種 主 義 思 想 比 較 有 反 思 空 間 , 大 台 、 糾 察 、 政 黨 、 議 員 和 政 治 人 物 在 十 一 月 全 面 介 入 佔 領 區 , 形 成 了 劍 拔 弩 張 的 群 眾 對 立 關 係 , 所 以 雨 傘 運 動 在 十 一 月 步 入 了 創 意 枯 竭 、 爭 論 不 休 的 內 鬥 局 面 , 月 底 警 方 武 力 清 除 彌 敦 道 路 障 , 竟 有 收 效 , 不 是 沒 有 理 由 。 

民 主 的 改 造 

《 他 們 不 可 代 表 我 們 》 的 副 題 是 「 從 希 臘 到 佔 領 的 民 主 改 造 」 , 點 解 呢 ?
本 書 的 第 二 章 思 考 當 今 的 代 議 式 民 主 制 度 根 本 不 民 主 , 作 者 引 述 法 國 哲 學 家 洪 席 耶 ( Jacques Ranciere ) 在 《 民 主 之 恨 》 ( The Hatred of Democracy ) 評 論 國 家 集 權 和 政 府 運 作 的 一 番 話 , 可 謂 一 針 見 血 : 「 透 過 國 家 寡 頭 和 經 濟 寡 頭 的 一 致 同 盟 , 壟 斷 公 共 事 務 。 」 由 此 產 生 公 私 不 分 、 權 力 集 中 、 黑 箱 作 業 、 媒 體 壟 斷 , 香 港 人 追 求 「 真 普 選 」 , 正 是 針 對 上 述 種 種 問 題 。 

在 國 家 寡 頭 和 經 濟 寡 頭 把 持 的 形 勢 下 , 《 他 們 不 可 代 表 我 們 》 的 作 者 傾 向 市 民 思 考 激 進 、 直 接 、 參 與 和 真 實 的 民 主 , 於 是 回 頭 看 希 臘 的 民 主 創 制 , 從 而 思 考 佔 領 的 民 主 改 造 , 書 的 副 題 「 從 希 臘 到 佔 領 的 民 主 改 造 」 , 就 是 此 意 ( 當 然 也 是 指 當 代 希 臘 到 美 國 的 佔 領 運 動 ) 。 

回 首 古 代 希 臘 , 雅 典 城 邦 的 廣 場 公 民 大 會 , 是 作 者 仰 慕 的 範 例 , 他 們 眼 中 的 雅 典 城 邦 民 主 , 由 「 梭 倫 改 革 」 開 展 , 在 公 元 前 五 世 紀 得 到 突 破 , 當 然 由 始 至 終 都 是 男 性 中 心 , 又 被 哲 人 柏 拉 圖 和 亞 里 士 多 德 所 批 評 , 可 是 作 者 認 為 雅 典 城 邦 民 主 和 當 今 全 球 的 民 主 運 動 有 相 似 之 處 , 尤 其 是 拉 丁 美 洲 的 直 接 民 主 傳 統 , 重 視 自 治 、 集 體 管 理 、 社 區 連 結 , 在 本 土 社 區 中 生 活 實 踐 等 等 。 

因 此 , 作 者 從 歷 史 和 當 代 的 經 驗 出 發 , 尋 找 參 與 和 民 主 的 起 點 , 其 實 就 是 紮 根 本 土 , 也 就 是 生 活 的 地 方 。 最 新 的 社 會 運 動 , 已 由 單 一 議 題 和 計 劃 , 轉 向 行 走 和 發 問 — — 行 走 是 從 在 地 實 踐 中 尋 找 新 出 路 , 發 問 是 避 免 簡 而 化 之 的 結 案 陳 辭 。 

家 明 雜 感 ﹕ 《 黃 飛 鴻 之 英 雄 有 夢 》 七 問

一 、 《 英 雄 有 夢 》 是 個 復 仇 故 事 , 黃 飛 鴻 要 報 的 是 什 麼 仇 ?
答 : 老 實 說 真 搞 不 懂 , 也 許 我 的 理 解 力 不 好 , 要 不 是 電 影 的 邏 輯 問 題 。 黃 飛 鴻 ( 彭 于 晏 飾 ) 年 幼 時 , 父 親 黃 麒 英 ( 梁 家 輝 飾 ) 被 地 方 惡 霸 李 爺 害 死 , 黃 飛 鴻 跟 摯 友 誓 找 李 爺 報 仇 , 才 發 現 李 又 被 人 殺 了 。 但 黃 還 是 口 口 聲 聲 嚷 要 報 仇 , 終 於 《 英 雄 有 夢 》 的 故 事 發 展 下 去 , 打 破 「 冤 有 頭 , 債 有 主 」 的 定 律 , 成 為 自 大 仲 馬 的 《 基 度 山 恩 仇 記 》 以 來 , 最 令 人 莫 名 其 妙 的 復 仇 故 事 : 黃 竟 把 帳 算 到 黃 浦 江 的 黑 虎 幫 大 哥 雷 公 ( 洪 金 寶 飾 ) 頭 上 , 因 為 他 是 殺 父 仇 人 的 仇 人 ( 但 老 毛 不 是 說 「 敵 人 的 敵 人 就 是 朋 友 」 ? ) 。 於 是 , 黃 飛 鴻 千 方 百 計 做 臥 底 混 入 幫 派 , 把 幫 派 連 根 拔 起 。 順 帶 一 提 , 無 論 梁 家 輝 到 洪 金 寶 , 全 是 硬 生 生 的 國 語 配 音 , 梁 家 輝 戲 分 少 , 又 失 了 語 言 , 一 個 好 演 員 被 白 白 浪 費 。 據 說 《 英 雄 有 夢 》 是 六 十 年 來 第 一 部 只 說 國 語 的 黃 飛 鴻 電 影 , 我 進 了 戲 院 才 知 道 ( 早 知 不 看 了 ) 。 大 概 對 文 化 及 語 言 的 蠶 食 , 不 宜 大 事 鋪 張 。
要 你 硬 食 國 語

二 、 黃 飛 鴻 為 什 麼 說 國 語 ?
答 : 這 不 難 理 解 , 語 言 是 經 濟 實 力 嘛 , 電 影 是 巨 額 投 資 , 固 然 有 奶 是 娘 。 正 如 很 多 不 知 就 裏 的 香 港 父 母 只 管 兒 女 講 英 語 及 國 語 , 視 語 言 為 生 存 / 生 財 工 具 , 甘 心 跨 代 無 根 。 香 港 觀 眾 等 瞧 好 了 , 大 陸 電 影 市 道 一 天 比 一 天 火 紅 , 像 《 英 雄 有 夢 》 的 語 言 現 象 一 定 陸 續 有 來 。 合 拍 片 年 前 還 拍 國 語 配 粵 語 的 ( 如 《 大 上 海 》 ) , 配 音 雖 糟 , 像 倒 退 回 八 十 年 代 的 港 產 片 , 電 影 公 司 起 碼 「 照 顧 香 港 人 民 感 情 」 ; 今 天 《 英 雄 有 夢 》 便 要 你 硬 食 。 去 年 本 來 有 很 好 的 合 拍 片 例 子 , 杜 琪 的 《 毒 戰 》 及 王 家 衛 的 《 一 代 宗 師 》 都 是 南 北 各 說 各 話 , 溝 通 全 沒 問 題 , 既 突 顯 兩 地 文 化 差 異 , 亦 切 合 我 們 生 活 經 驗 , 不 明 白 《 英 雄 有 夢 》 何 以 不 懂 變 通 。
報 仇 是 救 人 ?

三 、 回 說 黃 飛 鴻 對 雷 公 的 憤 恨 , 電 影 真 的 沒 有 轉 折 的 鋪 排 麼 ?
答 : 有 是 有 的 , 不 過 同 樣 令 人 丈 八 金 剛 。 話 說 黃 飛 鴻 與 好 友 赤 火 怒 不 可 遏 , 明 明 殺 父 仇 人 已 死 , 卻 「 報 仇 」 、 「 報 仇 」 天 天 掛 在 嘴 裏 。 兩 個 人 被 不 知 名 的 和 尚 捉 到 深 山 , 在 那 邊 過 《 功 夫 》 草 蜢 仔 一 樣 的 生 活 , 山 洞 內 放 滿 蠟 燭 , 他 們 與 大 師 吸 風 飲 露 。 大 師 捉 他 們 去 , 要 他 們 靜 思 什 麼 是 「 報 仇 」 。 大 師 也 是 的 , 明 明 知 道 答 案 又 不 早 點 告 訴 人 家 , 害 得 兩 個 血 氣 方 剛 少 年 , 青 春 期 仍 在 山 洞 內 委 屈 , 跟 青 梅 竹 馬 小 情 人 阿 春 、 阿 花 分 離 , 性 慾 得 不 到 宣 泄 , 說 不 定 因 此 種 下 兩 人 日 後 喪 心 病 狂 、 自 以 為 是 的 禍 根 。 大 師 關 於 「 報 仇 」 的 謎 底 沒 什 麼 特 別 啊 , 原 來 「 我 要 報 仇 」 的 「 我 」 字 有 問 題 , 太 自 我 中 心 了 。 《 英 雄 有 夢 》 的 邏 輯 很 具 創 意 的 , 大 師 後 來 竟 成 功 說 服 兩 個 年 輕 人 : 「 報 仇 」 其 實 是 「 救 人 」 。 兩 個 人 茅 塞 頓 開 , 便 學 成 下 山 了 。
見 人 殺 人 永 不 言 敗

四 、 「 報 仇 」 其 實 是 「 救 人 」 ? 什 麼 道 理 ? … … 算 吧 。 但 「 救 人 」 為 什 麼 又 大 開 殺 戒 ? 《 英 雄 有 夢 》 的 開 始 , 黃 飛 鴻 以 一 敵 百 , 見 人 殺 人 , 還 永 不 言 敗 。
答 : 永 不 言 敗 又 是 影 片 的 另 一 問 題 , 我 沒 聽 過 「 告 訴 自 己 打 不 死 , 就 真 的 打 不 死 」 的 , 做 人 要 是 這 樣 簡 單 多 好 。 至 於 黃 飛 鴻 為 什 麼 要 殺 人 , 說 不 定 有 兩 個 原 因 。 一 是 《 英 雄 有 夢 》 的 編 導 要 突 破 前 人 , 「 一 代 宗 師 」 嗜 血 成 狂 有 何 問 題 ? 「 人 做 我 唔 做 , 殺 出 新 血 路 」 , 《 英 雄 有 夢 》 真 是 字 義 上 做 到 了 , 黃 飛 鴻 所 到 之 處 血 流 成 河 , 斬 斷 代 父 尋 仇 伍 盛 ( 張 晉 飾 ) 的 前 臂 , 甚 至 學 ISIS 取 人 首 級 ! 真 怕 連 關 德 興 師 傅 亦 給 它 激 翻 生 。 二 , 編 導 想 說 要 「 更 多 人 先 殺 更 多 人 」 的 道 理 吧 , 這 個 我 同 樣 沒 弄 懂 , 可 能 像 「 小 財 唔 出 , 大 財 唔 入 」 , 不 殺 黑 幫 分 子 , 怎 救 被 販 賣 的 苦 力 ? 若 問 , 那 些 人 該 死 麼 ? 很 難 說 , 《 英 雄 有 夢 》 要 令 你 討 厭 黑 幫 , 還 是 有 很 多 方 法 的 。 比 如 把 雷 公 塑 打 造 成 像 老 毛 般 好 勇 鬥 狠 ( 「 我 最 喜 歡 鬥 」 ) , 沒 高 堂 沒 妻 兒 , 膝 下 只 是 幾 個 各 懷 鬼 胎 的 義 子 , 兵 器 才 是 他 忠 心 的 朋 友 。 義 子 全 部 「 怪 石 嶙 峋 」 的 ( 當 然 比 不 上 彭 于 晏 靚 仔 ) , 不 是 貪 財 就 是 好 色 , 所 以 死 不 足 惜 。 他 們 不 堪 一 擊 的 , 黃 飛 鴻 跟 赤 火 的 裏 應 外 合 , 順 理 成 章 。 煞 有 介 事 的 什 麼 兩 把 鑰 匙 才 開 到 的 銀 倉 , 還 是 予 取 予 攜 , 毫 無 懸 念 。
連 古 惑 仔 也 不 如 ?

五 、 那 《 英 雄 有 夢 》 對 黑 幫 的 描 寫 , 便 連 「 古 惑 仔 」 也 不 如 了 ?
答 : 是 的 , 當 今 天 的 電 影 故 事 愈 來 愈 趨 複 雜 、 嘗 試 貼 近 真 實 , 連 超 級 英 雄 電 影 的 大 反 派 都 各 有 前 因 及 苦 衷 時 , 《 英 雄 有 夢 》 完 全 反 其 道 而 行 。 黑 幫 、 惡 人 鐵 板 一 塊 , 死 得 愈 多 愈 妙 , 猶 如 樣 板 戲 中 的 地 主 或 東 洋 鬼 子 了 。 洪 金 寶 委 屈 啊 , 好 多 年 前 演 《 殺 波 浪 》 , 角 色 駭 人 得 來 仍 有 人 味 , 這 裏 卻 淪 為 惡 勢 力 的 淺 薄 符 號 。 黑 幫 眾 頭 還 算 了 , 但 其 他 被 黃 飛 鴻 、 赤 火 像 斬 瓜 切 菜 一 樣 , 不 放 在 眼 裏 的 嘍 囉 呢 ? 最 後 黃 飛 鴻 救 蟻 民 於 火 海 ( 被 販 賣 的 「 豬 仔 」 ) , 一 句 對 白 「 那 裏 有 多 少 個 父 親 , 多 少 個 孩 子 不 想 成 為 孤 兒 ? 」 但 被 黃 飛 鴻 所 殺 的 一 眾 刀 下 亡 魂 , 難 道 都 沒 有 家 庭 , 都 不 成 孤 兒 ? ! 提 到 「 古 惑 仔 」 , 我 本 覺 得 本 片 不 妨 命 名 《 黃 飛 鴻 之 隻 手 遮 天 》 或 《 黃 飛 鴻 之 江 湖 新 秩 序 》 , 不 過 再 想 倒 覺 不 適 合 。 古 惑 仔 的 江 湖 盜 亦 有 道 , 志 雄 哥 、 任 達 華 講 道 理 及 重 情 義 , 《 英 雄 有 夢 》 數 來 數 去 只 有 一 個 跑 龍 套 的 牙 刷 蘇 比 較 好 。 《 英 雄 有 夢 》 可 不 可 叫 作 《 黃 飛 鴻 之 無 間 道 》 ? 原 裝 《 無 間 道 》 十 多 年 了 , 《 英 雄 有 夢 》 念 念 不 忘 , 不 但 把 「 黃 飛 鴻 」 拍 成 臥 底 片 , 還 把 牙 擦 蘇 寫 成 「 傻 強 」 。
只 有 強 權 沒 有 公 理

六 、 總 的 而 言 《 英 雄 有 夢 》 塑 造 了 一 個 怎 樣 的 世 界 ?
答 : 一 個 互 相 傾 軋 , 只 有 強 權 沒 有 公 理 的 世 代 ; 四 個 年 輕 人 自 憐 自 哀 , 可 憐 的 連 一 代 宗 師 也 得 趕 這 趟 渾 水 。 一 再 重 申 的 類 似 台 詞 , 反 映 了 影 片 浮 躁 不 安 , 迷 戀 權 力 多 於 正 義 : 「 要 人 尊 敬 你 , 先 要 他 們 害 怕 你 」 、 「 成 為 這 個 地 方 最 厲 害 的 人 」 、 「 征 服 所 有 人 」 。 武 俠 片 的 俠 義 來 到 《 英 雄 有 夢 》 , 正 式 被 畫 上 句 號 。 英 雄 自 以 為 是 , 像 正 義 的 唯 一 化 身 、 道 德 判 官 ( 清 末 版 The Punisher 乎 ? ) , 用 離 間 攻 心 計 ( 有 史 以 來 最 邪 氣 、 暴 戾 的 黃 飛 鴻 ) 、 濫 殺 非 我 族 類 ( 法 西 斯 ? ) , 再 把 一 切 美 其 名 為 「 有 夢 」 ! ! 但 看 來 看 去 , 黃 飛 鴻 、 赤 火 只 「 選 擇 性 」 圓 夢 ; 黃 飛 鴻 由 報 仇 「 升 級 」 救 人 , 把 憤 恨 從 李 爺 「 轉 嫁 」 到 雷 公 身 上 , 但 他 明 明 看 到 傲 慢 的 洋 人 、 漢 奸 是 始 作 俑 者 , 甚 至 民 不 聊 生 更 應 怪 罪 腐 敗 清 政 府 吧 ? 偏 偏 黃 對 此 視 若 無 睹 ( 留 待 下 集 ? 還 有 下 集 ! ? ) 。 《 英 雄 有 夢 》 其 實 想 講 暴 力 革 命 、 權 力 鬥 爭 , 新 浪 無 情 蓋 前 浪 , 對 father figure 有 莫 名 的 惱 恨 ( 說 來 有 趣 , 黃 麒 英 及 雷 公 都 葬 身 火 海 ) , 沒 有 愛 、 惻 隱 與 同 理 心 。 電 影 反 映 了 當 今 國 情 : 下 面 的 死 鬥 爛 鬥 沒 關 係 , 別 搞 中 央 就 好 。 《 英 雄 有 夢 》 把 「 黃 飛 鴻 」 及 「 夢 想 」 兩 概 念 顛 覆 , 同 時 把 是 非 顛 倒 , 叫 人 眼 界 大 開 。 影 片 的 回 憶 是 可 怕 的 , 兒 時 受 盡 欺 凌 , 不 堪 回 首 ; 今 天 吐 氣 揚 眉 , 有 風 駛 盡 舵 , 相 信 滿 足 了 強 國 勃 起 後 的 觀 眾 心 理 吧 。 唉 , 最 近 電 影 節 在 做 Sergio Leone 回 顧 展 , 若 說 感 慨 時 代 滾 滾 洪 流 及 有 仇 必 報 的 故 事 , 《 英 雄 有 夢 》 跟 《 萬 里 狂 沙 萬 里 仇 》 ( 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 ) 的 距 離 , 比 《 星 際 啟 示 錄 》 的 父 女 更 遠 了 。 由 《 萬 里 狂 沙 》 想 起 , 徐 克 廿 年 前 的 《 黃 飛 鴻 》 也 叫 「 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 」 。 「 Once Upon a Time 」 有 「 曾 經 何 時 」 之 義 , 說 法 帶 謙 卑 。 謙 卑 , 大 抵 是 今 天 華 語 片 最 缺 乏 的 風 度 。
我 們 都 愛 周 星 馳

七 、 我 最 喜 歡 《 英 雄 有 夢 》 什 麼 ?
答 : 動 作 不 算 驚 喜 , 在 「 後 一 代 宗 師 」 的 武 俠 片 年 代 , 《 英 雄 有 夢 》 雨 中 大 戰 、 張 晉 的 陰 沉 形 象 、 花 舫 內 景 的 黝 黑 華 麗 , 具 有 點 《 一 代 宗 師 》 的 「 再 生 產 條 件 」 。 最 後 一 場 火 海 大 戰 是 見 過 最 笨 拙 的 設 計 , 黃 飛 鴻 打 翻 一 兩 盞 油 燈 不 夠 , 非 要 弄 到 漫 天 火 海 才 心 足 , 作 繭 自 縛 得 幾 成 笑 片 。 Angelababy 演 的 阿 花 是 個 沒 靈 魂 的 軀 殼 , 每 次 出 場 都 像 個 月 份 牌 廣 告 , 如 霧 裏 看 花 , 是 黃 飛 鴻 的 「 英 雄 綺 夢 」 或 「 英 雄 夢 遺 」 。 她 的 犧 牲 夠 冤 枉 了 , 阿 春 眼 巴 巴 看 不 理 。 編 劇 又 生 怕 觀 眾 罵 反 駁 , 加 插 兩 個 女 子 之 前 的 私 語 自 圓 其 說 ( 《 英 雄 有 夢 》 角 色 的 原 委 都 是 講 出 來 的 , 四 個 義 子 飯 桌 上 的 政 治 亦 嫌 生 硬 , 不 懂 世 情 ) 。 影 片 我 最 喜 歡 的 一 段 , 是 黃 飛 鴻 在 急 忙 間 ( 他 被 質 問 為 何 遲 到 , 不 正 是 《 無 間 道 》 ? ) , 叫 盲 公 講 「 十 面 埋 伏 」 的 故 事 。 一 來 勝 在 無 厘 頭 ( 黃 以 此 向 同 志 通 布 危 機 四 伏 ? ! ) , 二 來 輕 易 叫 人 想 起 周 星 馳 的 《 食 神 》 , 「 兩 樣 溝 埋 做 瀨 尿 牛 丸 丫 ~ 笨 」 , 差 點 以 為 論 到 黃 飛 鴻 時 , 他 會 像 周 星 馳 咬 字 不 清 的 混 過 去 喇 。 果 然 , 我 們 都 愛 周 星 馳 ! 這 是 我 看 畢 《 英 雄 有 夢 》 全 片 後 , 發 覺 跟 編 導 的 唯 一 共 鳴 點 。 


生活達人﹕留檔案存公義



/ 阿果

早兩天,坐巴士經過彌敦道,心裏不期然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彈指間,人來人往的佔領區,清理得乾乾淨淨,彷彿打回原形。
塗鴉、海報、帳篷、關帝廟、小聖堂,就此化為歷史塵埃,杳無痕迹。
清場風聲愈傳愈緊,下一站,許是金鐘。
只要在腦海裏稍稍模擬,連儂牆被剝皮拆骨的情景,心已隱隱作痛。

雨傘運動的歷史,究竟該如何保存?

有心人月前未雨綢繆,發起「雨傘運動視覺文化庫存計劃」,記錄佔領區內每一件藝術品,為歷史留一個見證。

前政府檔案處(署理)處長朱福強有份提供意見:「呢啲嘢,令大家對運動的認識more completemore colourful,值得留低。」

但應當保留的絕不止藝術品,還有與運動相關的政府檔案。

「檔案,是問責的基礎。」他說起來,斬釘截鐵。
譬如說,當日誰下令施放催淚彈?
「如果有檔案法,之後就可以搵得番啲檔案……」朱福強輕拍桌面。
「呢啲人,日後就會被歷史釘在十字架上,被歷史鞭撻。」字字鏗鏘。

記錄佔區藝術品 記錄創作意圖

朱福強,政府檔案處前(署理)處長, 2007年退休後,聯同退休法官王式英、蔡慧蘭等人組成「檔案行動組」,多年來為提倡訂立檔案法四出奔走。他們最新近的行動,是月前去信政府,要求保存雨傘運動相關檔案。

問當日下着濛濛細雨。跟朱福強約在銅鑼灣傾談,途中路經接近被遺忘的銅鑼灣佔領區。從怡和街的圓形天橋俯瞰過去,佔領區內人很少,所佔地方也不多。雨一直 下,打在藍白帳篷上面,此情此景,多少有幾分蒼涼。「都無話可惜嘅,成件事都已經令到好多人,尤其是年輕一輩覺醒。」朱福強邊行邊說。話雖如此,但佔領區 內滿是年輕人心血,例如連儂牆,一旦被清理撕毁,恐怕令許多人心碎。「其實Lennon Wall應該要留,可以用玻璃鋪在上面保存好。就好似Berlin Wall咁,都留番一段,反映番個歷史啦!不過……」他畢竟在政府打滾多年,「政府都唔會咁做喇,呢啲係反對聲音」。

令運動more complete more colourful

府袖手,唯有由民間自發保留。藝術家與學者上月發起「雨傘運動視覺文化庫存計劃」,組成過百人的研究小組和義工隊,記錄佔領區內的每一件藝術作品,朱福強 有份參與,在幕後出謀獻策。「這些藝術品,係創作者、藝術家想表達的東西,反映了他們點睇件事,點睇個運動,當然值得收藏。不過更重要的是,記錄低作品背 後的創作意圖,即係作者想講乜嘢、想傳達咩意思,簡單來說,就是藝術品背後的故事。」因此,在拍照、錄影以外,訪問創作者也是庫存計劃的當務之急,「如果 你揸住個object,但唔知背後的故事,無意思喎。」雨傘運動,注定是香港歷史的重要章節,「這些藝術品,就能夠潤色、豐富大家對運動的認識,變得 more completemore colourful」。他予以肯定。

這一節歷史,朱福強明顯深切關注。訪問前一天,旺角黑夜再度上 演,他刻意路過,一窺究竟。「尋晚先去完旺角,專登好似擦邊球咁經過,想感受吓。不過真係好驚,好驚。」更多時候,他在金鐘出現。「有一段時間幾乎晚晚落 去,因為有班中文大學的學生在那邊,想畀他們一些支持。講真,支持真普選呢個訴求,點解唔好啫?反對的人,只係擔心自己的利益會被損害。」朱福強讀歷史出 身,現時為中大歷史系客席副教授。「我讀歷史、教歷史,一個讀過吓書的人,對政治亦有少少認識,有乜理由唔支持真普選呢?」

不袖手旁觀的旁觀者

熟悉歷史,更自覺有責任見證歷史。六月中旬,新界東北工程前期撥款申請付諸表決,大批市民在立法會示威,記者竟意外發現朱福強的身影。「無呀,呢啲歷史時 刻,我想在現場睇,拍少少片,做啲紀錄。」他說起來,輕描淡寫。「在這些運動裏面,我的身分係一個『不袖手旁觀的旁觀者』,無乜特別學術目的,純粹鍾意去 現場,睇吓歷史點樣在我眼前進行。就好似睇波咁,我都唔多鍾意喺電視睇。現場睇得到,咪去現場囉。」當下即歷史,朱福強誓要用雙眼見證。

留住政府檔案 可知誰令放催淚彈

置身現場,也不保證能夠了解歷史實情。走在佔領區內,我們或許窺見百姓訴求,但當權者的舉動,似乎不易洞察。朱福強形容,真相細節,永遠藏在檔案之中。 「檔案,即係人與人之間、機構與機構之間,又或人與機構之間,於交往過程中產生的文件、記錄,經過專業的歸檔,就成為了該事情的憑證。」話題回到雨傘運 動。「所以,如果要認識呢個運動的歷史,我們除了要保存視覺文化的東西,更加要留住所有相關的檔案,特別係政府嗰啲。」否則他日回溯,歷史恐怕會被改寫。

「一 個機構做事,不會只是口噏噏的。以雨傘運動為例,政府入面,一定有討論過點樣對付呢班𡃁仔,所以會產生檔案,會議紀錄呀,梁振英下達的 directive呀,instruction呀。譬如說,是誰下令要放催淚彈?誰決定停止?警隊採取怎樣的行動?用了哪個level的武力?日後我們要 了解整個運動,這些檔案是需要的。」文件機密,幕後黑手當然希望毁屍滅迹。因此上月底,朱福強聯同檔案行動組馬上行動,去信政府要求保留相關檔案。

法制漏洞 政府銷毁檔案沒刑責

動,全因法制漏洞。有別其他先進地區,香港沒有訂立檔案法。政府部門要銷毁檔案,只需得到檔案處處長同意。偏偏負責把關的檔案處處長,份屬行政主任職系。 對此,朱福強極力批評:「佢三四年就會調職,有咩理由要同你撐呢?要銷毁檔案的官員仲高級過佢。佢點解要得失老闆?不如簡單簽個名批准,跟住就去歎杯咖 啡、上吓網,出番十萬八萬糧啦!」他眼裏明顯有火。「但有檔案法就唔同,政府一定要立檔存檔,規規矩矩,否則會有刑事責任。」朱福強強調,若訂立檔案法, 官員做事就不能放肆。「現在放肆,因為他們可以將檔案,行轉背就銷咗,無法律上的制裁。但如果立咗法,呢個政府做事的時候,就要諗清諗楚,會有後果。」

檔案法 問責基礎

傘運動終有一日成歷史。眾所周知,歷史裏面,往往有英雄,也有罪人。朱福強指出,檔案法之重要,在於有助大眾揪出罪人,大聲問責。「檔案是問責的根源、基 礎。如果唔係日後有咩事,點問責?問責而無檔案法,係絕對空談,呃你嘅啫!」他輕輕敲一敲桌面。「但如果搵到證據,呢啲人日後就會被歷史釘在十字架上,被 歷史鞭撻。」因此朱福強一直強調,檔案,可以為人民伸張公義。

但公義之路,理應不止一條。立法會不是有特權法嗎?政府行事的蛛絲馬迹,總有 機會到手吧。「呢個就更加荒謬!你有特權法可以要求政府提交檔案,查找不足,但就無檔案法作為後盾,政府根本唔需要立檔、存檔。你班友仔就算有特權法呢把 尚方寶劍又好,咩法都好,一叫政府拎檔案,佢可以話『無喎!』咁你點呀?無檔案法作後盾,特權法是廢的、跛的。」朱福強說得激動。「更何况……(頓了一 下)立法會用特權法都無乜幾多次成功啦!」語畢,剩下一記苦笑。

「你估官員會否積極立法綁自己?」

檔案法既然至關重要,許多 國家及地區如英國、美國、台灣、韓國、新加坡,甚至中國,亦已制訂法例,那麼香港何以恁地落後、(再次)趕不上國際標準?朱福強有以下分析。「你諗一諗 吖,呢條法律,係綁政府官員嘛,係咪呀?你估他們會不會咁積極,立一條法逼自己做乜做物、去綁住自己先?」他不忘諷刺,「如果條法律係用來綁你嘅,綁市民 嘅,當然就好好多啦!你睇吓23條,政府成日都想立,係未立到之嘛!」連記者鏡頭也要遮擋的政權,面對可以有效監察政府管治的檔案法,自然有戒心。「他們 都可能知道自己偏心、政策上有過傾斜,覺得證據留下來,會對自己不利。」訂立檔案法,於是遙遙無期。

過去幾年,為了推廣檔案法,朱福強不遺 餘力。2011年有傳媒揭發,因應政府總部遞至添馬,政府檔案處於一年半內,共批准銷毁600多萬份政府檔案(3IFC的高度),大量重要的施政紀錄、 歷史文獻,就此灰飛煙滅。朱福強當年勃然大怒,既撰文炮轟政府做法,後又聯同檔案行動組約見當時只是特首候選人的梁振英。「我好清楚記得,當時佢講咗一句 好『梁振英式』的藝術語言,話咩『香港有好多嘢都應該要做』,好似好positive咁。後來佢在競選辯論當中,亦對IT界選委親口講過,會支持立檔案 法。」朱福強憶述前事,面露慍色。

「政府秘秘密密 民主參與無從講起」

面露慍色,只因當選後,梁振英換了另一張臉。「之後我 們再寫信畀佢,甚至成份法例的草案交畀佢睇,佢都已經唔睬、唔應,多謝咗就算數。」朱福強仍然不忿。此後,檔案法一事再無進展。問他心情如何,朱福強倒看 得開。「都無乜點,我們要求好低,如果我們的聲音,已經令好多人聽見,知道檔案法有幾重要,咁已經好好啦!」他甚至想起近月在佔領區的經歷。「好多人都認 得我,叫我『檔案佬』,又同我講會支持檔案法。」心裏有幾分安慰。

我有保留。當下香港社會風雲變色,許多人立定心志,站上街頭,不過為了爭 取民主,其餘的事,大家根本無暇理會,何况是檔案法這個不太貼身的議題?朱福強不同意。「在香港爭取民主,路途真係好長,亦唔知點行。但是,就算你爭到民 主,到時個政府如果無檔案法,剛才我講的那些弊端依然會存在。」他點出檔案法與民主政制之間的重要關連。「檔案是政府行事的證據、問責的基礎。民主講究人 民的參與,不過要批評、監察政府,都要知道佢做過乜嘢先得。如果政府什麼都是秘秘密密的,不讓市民睇檔案的,咁民主的參與,其實亦無從講起。」朱微微一 笑,再說:「爭取檔案法都難,但無爭取民主咁難,至少大陸都有(檔案法)啦!」

有民主無檔案法 弊端仍存

訪問尾聲,我們重踏 佔領區外。我問朱福強,對於雨傘運動,你心裏有沒有解不開的問題,想透過翻查政府檔案,了解真相?朱福強先大笑,後沉思,再回答。「我想知嘅嘢,檔案都唔 會有答案。」即是?「例如,我唔會明白點解……警察會同黑社會『合作』,真係解唔通喎!我亦都唔明白,點解梁振英會容許這些事情發生。我真係覺得好恐怖。 有些人成日講『香港不再是我們熟悉的香港』,呢句老生常談,講得太多,但我覺得都真係要講喎。」他的語氣,變得愈來愈沉重。「呢個,真係唔係我所認識的香 港喎。」

這個在政府工作23年的前官員,此刻流露的,只有疑惑。「70年代起,你見到政府一直慢慢走向開明、自由。係無民主,但有自由嘛! 同埋,政府做嘢一定有底線嘛!但𠵱……唉!無底線嘅。我覺得,兩個字講晒,恐怖。」沒有公義的社會,便是恐怖。這種感覺,檔案無法記錄,惟歷史自會 作證。


安裕周記﹕犀牛皮前傳與後傳



天與同事談到台灣政治發展,話題扯到台灣經濟,一邊舉出幾個名字,尹仲容孫運璿李國鼎,一邊想著這些人的一些事:尹仲容清廉自持,一手揭櫫台灣五十年代的 經濟企劃,把工作上得到的佣金全歸庫房;台灣傳媒說尹仲容過世後家人連辦喪事都沒錢,要靠社會籌措。孫運璿則是蔣經國視為接班人,紮實誠懇,不幸突然中 風。李國鼎則是出身劍橋大學的數學家,最後成為台灣科技發展教父,其主持的發展模式連中共都以此研究。

今天的台灣已成為不少香港人的神話——解放軍只一海之隔,強弱之間完全不成比例,台灣在四百萬大軍對峙的壓力下走出自己的路。有一種說法是台灣經濟發展 有美國撐腰,美援不絕,只要政策不走回頭路便可以達致。可是台灣的政治發展一路崎嶇,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台灣是哈佛大學學者亨廷頓所言的新權威主義樣 辦,美聯社前記者周清月的《寫給台灣的情書》頗能說出飽受打壓的那些年種種:「一九八一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當年政治的封閉、言論的壟斷、異己的肅殺, 已成昨天的夢魘。台灣人誰也不想、也不會再過那種日子。年輕人也想像不出,他們的爸爸媽媽,曾經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怕說錯話,怕認識錯人,怕讀錯書,怕出 現在錯的場合。」

周清月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二○○九年,當時台灣已實現第二次政權輪替,第一次是二○○○年民進黨陳水扁擊敗連戰,把國民黨逐出總統府。二○○八年馬英九勝出大選,國民黨回鍋當執政黨;二○○九年,那時已經是雲靜風清好幾年的日子。

「犀牛皮移植的法律研究」

 
今天的題目也許有點怪,興許有人會問犀牛皮與台灣的政治發展有何相干。其實這是一九九三年台灣縣巿長直選的一件事,不算大事但絕對可以從另一個切面看到台 灣社會在政治生態嬗變過程中的躍躍欲試。那是台灣經已結束長達三十八年戒嚴令黨禁報禁之後的事,宜蘭縣選縣長,國民黨候選人是張軍堂,民進黨是之後做過陳 水扁政府行政院長的游錫堃。選戰白熱化之時,民進黨指張軍堂的外國學歷懷疑偽冒,就在這個時候,作家馮光遠在《中國時報》的「我要報報」專欄寫了一篇文章 調侃張軍堂,說已經找到張軍堂在美國南加州大學的導師霍華,稱霍華親口保證「張軍堂是他的學生」,還說張軍堂的博士論文題目是「犀牛皮移植到我臉上的法律 效力研究」。

馮光遠是台灣社會難得一見的文化全才,做過記者寫過劇本中英文都好,「我要報報」是一個諷刺時弊的專欄,行文下筆俱見功底,往往令台灣讀者在後戒嚴時代 的清新空氣下粲然一笑之外心有所感。本來這篇「犀牛皮移植到我臉上的法律效力研究」是譏諷張軍堂,只要讀過的都知那是意在言外的政治笑話 parody),想不到國民黨縣黨部主委楊吉雄把這篇文章信以為真,公開表示 「我要報報」報道了張軍堂的「真實」學歷,還說該報出示的張論文題目,「證明了這一點」。事件公開後,台灣社會當然笑翻天,為緊張的選情帶來歇息的空間, 然而事件也折射出一個現實:台灣再也不是以前的台灣,國民黨也不再是可以動輒拘捕異己動以刑求的威權政黨,台灣民眾有裕餘的自由空間開任何人包括國民黨的 玩笑。

官方與反官方意識形態角力

台灣政治從高壓戒嚴到威權崩解,中間過渡階段不流血沒有軍人介入,足以作為不單是華人社會更是任何國家的典範。當然,這之前的四十年長路從來不好走,國民 黨藉詞「反共防共」施行軍法統治,警備司令部嚴刑拷打,像旅美學者陳文成離奇陳屍街心、施明德一口牙被一顆顆拔光,也有像陳映真這樣的統派以「組織聚讀馬 列共黨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黨宣傳等罪名」重判十年。然而台灣社會運動並不因高壓統治消亡,黨外經歷美麗島事件但未至於全軍覆沒,議事堂異議力量 及街頭運動兩條戰線互為呼應,構成不能忽視的強大反對勢力。至於陳映真出獄後在波瀾壯闊的鄉土文學論戰成為主力戰將,為台灣在另一個層次作出證言,把國民 黨一九四九年到台灣後大力推銷的反共文學以及舊文學全盤清點,客觀上通過鄉土文學論戰,質疑國民黨統治的合法性。陳映真因而成為國民黨文宣系統眾矢之的, 蔣介石死後短暫擔任總統的嚴家淦大聲疾呼「要堅守反共文學的立場」。若干年後,文化評論家楊照認為鄉土文學論戰其實是政治的「官方意識形態對抗反官方意識 形態」。

事物的發展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八十年代台灣有一句流行語, 「時代在變,潮流在變」,這是蔣經國一九八六年在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的講話,被視為他企圖說服國民黨內同意解嚴的一段話。歸根溯源,改革進程的出現,是 源於社會的強大壓力,蔣經國其實不得不如此,在「反攻大陸」早成泡影的台灣,願意留在台灣生根是外省政權的轉變。然而改變是困難的,台灣仍有人把精力放在 打壓異見之上,台灣當局曾經有一段時候的做法,是把反對派送到外國放逐,「眼不見為乾淨」。送走的包括桃園縣長許信良以及記者陳婉真,兩人是在美國休假及 公幹時分別遭到台灣政府禁足回台,成了流落當地的浪人。其後兩人發動返鄉運動,認為台灣人有返回台灣的權利,許信良為了回台,從美國搭機到香港,再轉進福 建廈門,之後台灣方面派了一條船把他接回去。其後被台灣情治單位捕獲,重判十二年,坐了幾個月牢,因為李登輝大赦而出獄。

未能習慣新秩序下的逃避

新與舊交替之間,總會出現水土不服狀,舊的權威和秩序逐步瓦解,一貫居廟堂之高的政治人物開始卸下面具進入江湖。但這一過程經歷了令人莞爾的返祖現象, 今天回看,當時有的人可謂不知人間何世:一九八七年,民進黨創黨成員朱高正以增額身分進入立法院,他全力推動直選總統及兩岸探親,但表達手法則是「暴力問 政」。我把這四個字用上引號的原因,朱的「暴力」是跳上桌子大叫大喊,把文件扔到滿地都是。在威權年代,朱高正這種做法足以捉將官裏,可是在威權開始崩 潰、新秩序尚未全面建立初期,類似做法令長年生活在威權管治的部分民眾吃不消,更有人說若是這樣下去,「倒不如回到戒嚴算了」。這些話今天不值一哂,只是 為了一個人的行為而要回到暗無天日的過去,這筆帳不必打算盤都知道划不來,卻有人認真擁護那種刁斗森嚴下的「平靜」。

一九九三年以後的台灣也不是一路順風,一九九六年台灣第一次民選總統前夕,執政國民黨被指耍手段,令民間聲望甚隆的黃信介無法參選,不過這些下作做法在大 時代畢竟是過客,禁不起大潮畄刷。這當然不能說今天的台灣政治十全十美,賄選頻生,暴力時有所聞,然而這畢竟是一人一票選出從民意代表到總統的地方。這條 百轉千迴的民主路曾經出現差不多只有姓蔣的才能做總統的陰暗,也有政客如陳水扁以族群摩擦作為政治動員的齷齪;人們會覺得馬英九是潔癖得要緊的無能政客, 可是這都是台灣社會心甘情願選出的,不合用則四年後可以退貨。

不合用的四年後退貨

有份參選這次台北巿長選舉的馮光遠不認識我,他肯定不知道八十年代末在紐約有一個香港人每到周五都要掏一塊七毛五美金買一本《中國時報周刊》,為的是要看 兩個人的文章,一個是杜念中,一個是馮光遠。我不是台灣人,沒有投票權,我猜馮光遠絕不可能勝出選舉,但「犀牛皮」事件發生時我是知道的,那是百分百的美 國電視節目Saturday Night Live本色,把要諷刺的政客都諷刺個夠。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是馮光遠在這些看似插科打諢的節目後面的想法,那是推崇民主人權自由等古典價值的永恒信念。 或許在講究民生政策或選舉策略的今天來得古色古香了一些,但我仍要推薦二一一年初廣州《南都周刊》以答問形式訪問馮光遠的內容,其中一段對話很值得細 讀,《南都周刊》在這些訪問題材上的勇敢亦是應該起立鼓掌的:

南都:「『給我報報』創辦的一九九年,是台灣剛解嚴時期;二十年過去,台灣也經過兩次政黨輪替,你覺得『給我報報』的角色和對台灣社會的意義有何不同?」

馮光遠:「解嚴是因為有太多前輩付出他們的青春和鮮血,所以才能讓『給我報報』這樣安心地惡搞,這是華人世界從來沒有的東西,只有在民主社會中才有……

……我們這一代人受到的是民主的好處,所以我們絕對要好好保護這種言論自由的環境,不能讓大家重回恐懼……

《孟子離婁下》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始終保持對人間熱忱對周邊事物好奇的馮光遠應該屬於這一類。